嘉莉妹妹 第72章

  可是这时万斯夫妇说要出门去了。时节快到春天,他们要到北方去。
  “啊,是的,”万斯太太对嘉莉说,“我们想把房子退租,把家具存起来。我们整个夏天都不在这里住,空着房子是无谓的浪费。我想等回来以后,住在靠市区近些的地方。”
  嘉莉听着心里实在难过。她非常高兴和万斯太太来往。她在这座公寓里并不认识别的人。她又要孤单了。
  赫斯渥对于收入略微减削的忧虑和万斯夫妇的搬家,是同时发生的。所以嘉莉一下子既觉得寂寞无侣,又感受到她丈夫的郁郁不乐。这是伤心的事情。她变得烦躁、不满,这不满并不完全像她所想的是针对赫斯渥的,而是针对生活的。这是什么生活呀?实在是枯燥无味的循环。她有什么呢?除了这狭窄的小公寓以外,一无所有。万斯夫妇能够旅行,他们能够干有意义的事,而她却待在这里。总之,她生来是为什么的呀?她越想越多,接着就流下了眼泪——流眼泪似乎是很自然的,是世上唯一的安慰。
  这种光景又继续了一个时期,这一对夫妇过着着实单调的生活,然后情况变得又差了一些。有一天晚上,赫斯渥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打消嘉莉对于添置衣着的要求,并减轻他们这种生活方式对他的赚钱能力的压力,就说:“我恐怕和肖内西搞不下去了。”
  “什么缘故?”嘉莉说。
  “嘿,他是个迟钝、贪婪的爱尔兰佬。他不同意任何改进酒店的办法,而不加改进是赚不来钱的。”
  “你不能说服他吗?”嘉莉说。
  “不行,我曾经试过。我看倘使要改进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开一家酒店。”
  “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呢?”嘉莉说。
  “哦,眼前我所有的钱都给搁在那里。倘使有可能节约一个时期,我想我能够自己开一家店,可以赚许多钱。”
  “我们能节约吗?”嘉莉说。
  “我们不妨试试看,”他建议道。“我一直在想,倘使我们在市区租一套小些的公寓,俭朴地过一年,加上我已经投入的资金,就足够开一家好酒店了。那时就可以按照你的愿望过活了。”
  “我觉得这样也好,”嘉莉说,可是心里觉得弄到这个地步未免太糟糕了。要搬进小些的公寓,听起来像是要过穷日子了。
  “在六马路上,十四街南面那一带,有不少精致的小公寓。我们可以在那里租一套。”
  “既然你说如此,我去看看吧,”嘉莉说。
  “我想不出一年就和这家伙拆伙,”赫斯渥说。“照现在的经营方式,这个买卖是无利可图的。”
  “我去看看,”嘉莉说,看出他建议换房子看来是一件正经八百的事情。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终于搬了家。嘉莉心里不免是十分难过的。说实话,这回事给她的影响比之以往任何事情更严重。她开始把赫斯渥完全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爱人或者丈夫来看待了。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妻子是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命运如何,是和他共命运的,但是她开始发觉他忧郁、沉默,不是一个年轻力壮、心情轻松的人了。她现在觉得他的眼角和嘴边都显得老了一些,照她估计,还有别的方面使他显出了真面目。她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顺便说一句,她还开始回想到,当初实际上是他强迫她一起私奔的。
  新公寓在十三街上,在六马路西面不远的地方,只有四个房间。他们在七十八街那六个房间里的家具,把这里塞得太满了,剩下几件就寄存了起来。
  嘉莉对这新住所的地段并不感兴趣。这里没有树木,向西也望不见河流。这条街上的房屋造得很稠密,这些公寓套房只造了三年,但造得很简陋,已陈旧得像是良好的建筑物过了十五年以后的模样。这里有十二户人家,是体面人士,但绝对及不上万斯夫妇。钱多的人需要更多的房间。
  嘉莉独自住在这小地方,没有雇女仆。她把房间布置得相当可爱,但是无法把它弄得使自己喜欢。赫斯渥想到他们竟不得不改变他们的景况,心里也并不高兴,但是他坚持说他别无办法。他必须在表面上做得满不在乎,就这么随它去。
  他想对嘉莉说明,不必担心经济困难,而是应该表示祝贺,因为一年之后,他就可以多带她上戏院,吃丰富的饭菜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的心情已变得只想独自一人待着,可以有机会沉思一番。这沉思的毛病已开始使他成为俘虏。只有看报和独自沉思才是值得干的事。爱情的欢乐又一次溜掉了。现在是生活下去的问题,要在极其平凡的生活情况下,尽力好自为之。
  下坡路上是不大有立足点和平地的。由他的处境所造成的精神状态,使他和合伙人之间的裂痕扩大起来。最后,那家伙开始希望赫斯渥拆伙出去。
  然而,土地所有人的一笔地产交易,使事情解决得比双方的恶感效果更好。
  “你看见了吗?”有一天早晨肖内西对赫斯渥说,指着手里的一张《先驱报》的地产交易栏。
  “没有,什么事情?”赫斯渥说,低头去看那段新闻。
  “这片土地的所有人把它卖掉了。”
  “不会吧?”赫斯渥说。
  他看报纸,果然报上有一则通告:奥古斯特·维尔先生已于昨日将座落在沃伦街和赫德森街转角的25×75 英尺的那块土地,以五万七千块钱,过户给杰·费·斯劳森。
  “我们的租赁权什么时候到期?”赫斯渥一边思忖,一边问。“明年二月,是吗?”
  “正是,”肖内西说。
  “报上没有说新主人将把土地作什么用吧,”赫斯渥说着,回头又去看报。
  “我想,我们就会得到通知的,”肖内西说。
  十分正确,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和酒店接连的那片土地也是斯劳森先生的产业,他打算建筑一幢现代化的办公大楼。现有的房屋要拆除。大约需要一年半新屋才能建成。
  这些事情都是逐步发展的,于是赫斯渥开始考虑酒店的前途。有一天,他对合伙人谈起这事。
  “你觉得可值得在邻近什么地方开一家吗?”
  “顶什么用?”肖内西说。“在这一带地方我们找不到别的转角。”
  “你以为开在别的地方就不能赚钱吗?”
  “我不想尝试,”对方说。
  眼看就要发生的变化,这时对赫斯渥显得极其严重。散伙就等于损失他那一千元的投资,而在这段时间内他又无法节省出一千块钱来。他明明知道肖内西只是不高兴合伙而已,而且在这转角上新房子造成以后,他可能单独把它租下。他开始操心,必须去找新的关系,除非有什么情况发生,经济的窘境就要迫在眉睫了。这一来,他就无心享受小家庭中同嘉莉在一起的乐趣,因而沮丧的情绪侵入了家庭。
  当其时,他尽可能抽出时间去奔走,但是机会不多。而且,他已经丧失了刚到纽约时的那种动人的风度。愁苦的思想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不能给人以可喜的印象的。手头又没有一千三百块钱作为谈话的基础。
  约莫过了一个月,他发现毫无进展,而肖内西却肯定地告诉他,说斯劳森不肯延长租期。
  “我看这事情非完蛋不可了,”他说,假装关切的模样。
  “哦,如果非完蛋不可,就完蛋吧,”赫斯渥冷冷地说。他不能给对方一点线索,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什么。不能让肖内西感到得意。
  一两天以后,他认为应该把情况告诉嘉莉。
  “你可知道,”他说,“依我看,我那家酒店的生意就要垮台了。”
  “怎么会这样?”嘉莉惊惶地问。
  “哦,屋基的主人已把土地出卖了,新业主又不肯再租给我们。生意可能就要完蛋了。”
  “你不能在别处开一家吗?”
  “看来没有地方可开。肖内西不愿意。”
  “你的投资都会丢掉吗?”
  “是的,”赫斯渥说。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啊,那不是太糟糕了吗?”嘉莉说。
  “这是一个诡计,”赫斯渥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会立即在那里另开一家的。”
  嘉莉望着他,从他的整个神态中看出了其中的意义。这是严重的,非常严重的。
  “你认为你能想些别的办法吗?”她怯生生地提出疑问。
  赫斯渥沉思了一会儿。没法再吹牛说他有钱和投资了。她看得出,现在他已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他严肃地说,“我可以试试看。”
  第三十七章
  这些事实一旦在嘉莉头脑里明确以后,她就像赫斯渥一样,一直考虑着眼前的处境。她花了几天工夫才完全认识到她丈夫的营生一旦完蛋,就要遭受贫困,要为衣食而挣扎。她回想早年到芝加哥去的冒险行动,汉生夫妇以及他们的套间,心里产生了反感。那是可怕的。有关贫困的一切都是可怕的。
  她巴望能找到一条出路。近来和万斯夫妇的交往,使她压根儿不能怀着自满情绪来看待自己的光景了。由万斯夫妇提供给她的纽约上流社会生活的迷人的片断,使她念念不忘。她已学会了怎样打扮,到什么地方去玩,尽管这两者都没有力量办到。她的眼睛和头脑里如今都满是这些东西,这些万古常新的现实。她的光景越是紧迫,这另一种景况就显得越发迷人。现在眼看贫困就要把她完全俘获,把这另一个世界朝天空中推得老高,就像任何乞丐会伸手求告的上天一般。
  这样,艾姆斯带到她生活中来的理想也留了下来。他人虽已离去,但是她耳边还响着他的话:财富并不万能,世界上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演戏是好的,而她所读的文艺作品是不足道的。他是一个坚强、纯洁的人——至于他比赫斯渥和杜洛埃究竟要坚强多少,高明多少,她只能一知半解地了解,但是其间的差别却使她很痛心。这是她故意不愿正视的事情。
  赫斯渥在沃伦街那家酒店的最后三个月里,常常抽出时间,按照报纸上的广告出去找寻职业。这是桩多少令人气短的事,这完全因为他老想着必须立即找些事情做,否则就不得不靠节约下来的那几百块钱生活,然后就没有钱投资——非做别人的雇员不可。
  他在广告栏中发现可以一试的每一家酒店,不是太昂贵,就是太简陋,使他无法参加。他发现有些要出盘或者要人增资的肮脏的小酒店,是些卑劣不堪的地方,使他一看就垂头丧气。而且,冬季将临,报纸上在宣传市面萧条,到处是时势艰难的感觉,或者至少他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在发愁,别人的烦恼也变得明显了。他在翻阅早报时,凡是商店倒闭,家庭受饿,路人大概是因饥饿而倒毙在街头的新闻,没有一桩逃得过他的眼睛。有一次《世界报》刊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说:“纽约今冬有八万人失业。”这条新闻像是一把刀刺痛了他的心。
  “八万人,”他心里想。“多吓人的事呀。”
  这是赫斯渥思考的新问题。他过去没有注意到,但这确实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重视这些事情。在从前,世事仿佛发展得很不差。他在芝加哥的《每日新闻》上也曾常看到类似的消息,但是过了几秒钟就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的兴趣都在别的方面。可是现在,这些事情就像是晴朗的天边飘荡着的阴云,要把他的生活笼罩、掩蔽在灰色的阴冷之中。他努力要撇下它们,忘记它们,振作起来。有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发愁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到这个地步。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即使情况变得糟之又糟,我还有足够的钱可以生活六个月。”然后,他就盘算到结束时他还有多少钱,倘使找不着其他营生他还可过多少时间。
  在这情况之外,只要再加上一些疑虑和不安——加上眼看这一冬将找不到职业这一点——他的心就会消沉下去。从思想上说,他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该怎么办呢?
  说也奇怪,当他在为前途忧虑时,也曾偶尔转念想到他的妻子和家庭。
  在起初的三年里,他曾尽力避免这样想。他恨他的妻子,没有她也能生活。
  随她去吧。他能够过得很好。可是现在,到了他过得不太好的时候,他开始想起她来,不知她在干些什么,他的儿女在怎样过日子。他能想象得出他们还是和从前一般过得很舒服,住着他那所舒适的房子,使用着他的财产。
  “天啊,他们全部占了去,真是不要脸,”有几次他心里模糊地想。“我没有干什么坏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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