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71章

  “看那边那个女人的衣服,”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一点头。
  “哪里?”嘉莉说,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那边角上——过去一点。你看见那只胸针吗?”
  “不是大得很吗?”嘉莉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簇宝石,”艾姆斯说。
  “真的,是吗?”嘉莉说。她觉得似乎应该随声附和这个年轻人,而且在这同时,或者是事先,她已依稀察觉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他的头脑比她高明。他看上去也正是这样,而嘉莉正有一种可取之处,她能够了解人是可以变得聪明一些的。她一生曾经遇见过不少人,使她想起了她模糊地想象到的所谓学者。这个在她身边的强健的青年,眉清目秀,仿佛懂得许多她不完全懂得的、但是赞成的事物。她认为一个男人能够这样是很好的。
  话题转到当时一本风靡读者的书上——爱·佩·罗埃的《打开一颗刺毛栗》①。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曾经看到有些报纸上讨论过这本书。
  “一个人写了一本书,大可就此走运呢,”万斯说。“我听得许多人都在谈论罗埃这个家伙。”他说话的时候望着嘉莉。
  ① 爱德华·佩森·罗埃(1838—1888),美国长老会教士和小说家,著有许多小说。这是一部通俗小说,出版于1874 年。
  “我没有听说过他,”嘉莉老老实实地说。
  “啊,我听到过,”万斯太太说。“他写了许多书。这本《打开一颗刺毛栗》写得很不差。”
  “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艾姆斯说。
  嘉莉转眼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神道一般。
  “他的东西几乎和《朵拉·索恩》一般不高明,”艾姆斯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对她个人的谴责。她看过《朵拉·索恩》。她认为也只是还好而已,但是她知道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现在,这个眉清目秀,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大学生的青年,却在嘲笑它。他认为不高明——不值一看。她低下头来,第一次由于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痛苦。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态度里并没有一点讥讽或者傲慢的气味。他这个人很少这种气味。嘉莉以为这只是高等人士善意的想法——正确的想法,她很想知道照他看来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东西。他仿佛发现她在倾听,而且有些同情他,于是他从此多半对她讲话了。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刀叉,殷勤地干这些小事情,想使顾客对这豪华的地方产生好印象,在这些时候,艾姆斯也微侧着身子,有见识地把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风光告诉她。他的确是头脑聪明,主要的专长在电学知识上。可是他对于别种学问,以及各式人等的反应也敏捷而热烈。红色的灯光照到他头上使他头发变成沙黄色,眼睛里闪出粉红的光彩。当他靠过身来时,嘉莉发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比她高明得多。他看来比赫斯渥聪明,比杜洛埃稳健、明智。他看来天真、纯洁,她觉得他极其可爱。她同时也发觉他对她并不感到太大的兴趣。她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任何地位,跟他生活的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如今正在谈着这些事情,她觉得极有兴趣。
  “我就不高兴发财,”他在吃饭的时候告诉她说,这些食物使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不要钱多得来这样挥霍。”
  “啊,你不想吗?”嘉莉说,这种新的观点第一次给了她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这有什么意思?人不一定需要这种东西才能幸福。”
  嘉莉对这一点有些怀疑,但是出之于他的口,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独个儿是可能幸福地生活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坚强。”万斯夫妇接连不断地打断他们的谈话,使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论这些动人的事物。可是这已经足够了,因为不用言语,这个青年的气质已经打动了嘉莉。他身上或者他所处的世界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很感兴趣。他使她想起了舞台上看过的那些场面——种种忧愁和牺牲,老是伴随着某种她不了解的东西。一种只有他所特有的无动于衷的气度,消除了一些这种生活和她的生活对照之下的苦涩味。
  他们离开餐室时,他又挽住了她的手臂,扶她上了马车,然后他们一起又动身了,这样一路上戏院去。
  在看戏时,嘉莉发觉自己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他指出戏中的情节,那是她认为最好的——使她深为感动的情节。
  “你觉得做演员不是很好吗?”她有一次问。
  “是的——我认为不错,”他说。“要做一个好演员。我以为戏剧是了不起的。”
  就这么略表赞许,已使嘉莉的心怦跳不已。啊,要是她能做一个演员该多好呀——一个好演员。这个人真聪明——他知道——而且赞成。倘使她是一个优秀的女演员,像他这样的男人就会称赞她。她觉得他说得正对,虽然事情和她并不相干。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的。
  当戏终场时,忽然发现他不打算陪他们一起回去。
  “啊,你不回去吗?”嘉莉情不自禁地说。
  “嗯,不了,”他说。“我就耽搁在附近的三十三街。”
  嘉莉不能说什么了,但是这事情多少有些使她震动。她对这愉快的晚上即将消逝早就感到遗憾,但是她原以为还有半个小时呢。啊,这半小时——
  珍贵的多少分钟。天呀,这其间充满着何等的不幸和悲伤呀。
  她假装淡漠地说了再会。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可是马车里仿佛变得冷清清的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心里担着这份心事。她不知将来是否能再见到这个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斯渥已经回家,而且上床了。他的衣服零乱地丢在旁边。嘉莉走到房门口,看见了这情景,然后退了回去。她一时还不愿意进去。她要想一想。
  她不高兴进去。
  回到餐室里,她坐在摇椅里摇晃着。她思忖时捏紧了两只小手。穿过希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这无数的希望和怜惜——无数的忧伤和苦痛。她摇晃着,而且开始看清了。
  第三十六章
  这桩事没有立即造成什么影响。这种事情的影响一般总是慢慢地生长的。清晨到了,心情就变了。眼前的处境总是会替自己说好话的。我们仅仅偶尔见到一眼事情的不幸。只有在对照之下,人心才能理解事情的不幸。撇去了对照,心痛就会平息。
  此后嘉莉照旧这么生活了六个多月。她没有再见到艾姆斯。他曾经来拜访过万斯夫妇一次,但她只是事后听那位年轻的太太讲起的。然后他就回西部去了,因此,这个人曾经有过的一些魔力也逐渐消失了。可是,精神上的影响却没有消灭,而且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消灭的。她已有了一个理想的典型,可以把男人们与之作对比——特别是把身边的男人们与之作对比。
  在这整个期间,转眼快到三年了,赫斯渥的事业发展得还算平稳。没有明显走下坡路的趋势,但也没有显著的上升,这是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但是,心理上他已起了变化,这一显著的变化确实能够非常明显地表明他的前途。那是他离开芝加哥时,事业中断所造成的。一个人的财产或者物质方面的进展和他的身体成长很相似。要不是像青年的成长一般,逐渐变得强壮、健康、聪明,就会像人接近老年时那样变得虚弱、衰老、思想迟钝。没有其他的情况。人到了中年,在青春活力停止发展和衰老的趋势到来之间,往往会有一个时期,两种趋势几乎处于完全平衡的状态,不大会向两面发展。可是,过了些时候,这种平衡会向死亡一面下陷。起先很慢,然后会稍微快些,最后会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死亡。人的财产也往往如此。倘使增长的过程从未中断,倘使从未达到平衡的状态,那就不会垮下来。当前大富翁往往是靠雇用年轻的聪明人来避免他们财产耗尽的。这些年轻人把这些财产的利益看做自己的,因此这些财产还能稳定地直线发展。倘使每个人都完全自己照顾自己的财产,很长时间之后,变得极其衰老了,那他的财产也会像他的精力和意志一般消逝的。他和他的财产就会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但是,现在来看看这种类比在什么地方有所不同吧。财产像人一般,是一种有机体,除了创业人自己以外,它还要吸收别人的思想和精力。除了出薪水雇用来的年轻人以外,它还要和年轻人的力量联合起来,即使在创业人的精力和智慧逐渐消逝的时候,这些年轻人的力量还能维持它的生存。也可能靠社会或国家的成长而保存下来。也可能牵涉到提供某种其需求与日俱增的产品的问题。这种情况就立即使它不需要创业人的特殊照料了。这时就不需要远见而只需要指导了。人衰弱了,需求还存在,或者在继续增长,而那笔财产,不管落到谁的手里,都可以维持下去。因此,有些人就永远无法发现他们自己能力的衰退。只是偶然有时候他们的财产或成功的事务被夺走了,这才显出了他们已缺少过去经营的能力。赫斯渥处在新的环境下,已经可以看到他已失去了青春。倘使一时还看不出来,那完全是因为他正处于极良好的平衡状态中,还没有显露时衰运去的绝对变化。
  他本人不善于推理,或者反躬自问,就无法分析在他精神上以及体力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但是他已觉察到这种变化所给的压抑之感。老是把他过去的境况和现在的相比,反映出形势转劣,这产生了一种老是忧心忡忡或者至少是意气消沉的情态。现在已经由实验证明,经常抑郁的头脑会在血液中产生某些所谓破坏素①的毒素,正如愉快而欢乐的善良心情能够产生所谓生长素②的有益的化学物一般。由悔恨而产生的毒素猛攻着神经系统,终于会造成体质明显的恶化。赫斯渥正受着这种打击。
  ①②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生理学家中所流行的用语。
  时间过得久了,这对他的脾性发生了影响。他眼睛里不再有当年在亚当斯街时所特有的那种轻快、精明的神情了。脚步也不像从前那么清脆而着实了。他老是沉思,沉思不已。他新交的朋友都不是名流。他们属于比较低下的,略微偏重肉欲而且较为粗俗的阶层。他在这群人之中不可能像在芝加哥酒店里的上等顾客之间那样取乐。他只有苦苦思索。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不想招呼、迎合、款待到沃伦街酒店里来的顾客了。他所抛弃的那个世界的重要性也慢而又慢地清楚起来。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并不觉得其间如何美妙。仿佛每个人都很容易进去,有足够的衣衫穿,有充分的钱花,但是他如今被摈逐出外了,这个世界却变得离他多远呀。他开始发现那个世界活像是一座禁城。城门口有人守卫着。你就是进不去。在城内的人不屑出来看看你是什么人。他们在城墙里这么欢乐,竟忘记了被摈在城外的一切人等,而他正在城外。
  他每天在晚报上都可以看到这座禁城里的活动。在赴欧旅客的名单中,他看到了他过去那爿酒店的高级主顾们的姓名。在戏剧新闻栏里常常出现有关他过去认识的人们最近的成功之作的报道。他知道他们还在照旧欢乐度日。他们坐着卧车在美国到处跑,报纸上发布有趣的新闻欢迎他们,大旅社雅致的门厅和灯火辉煌的亮堂的餐厅,把他们围在禁城之内。他认识的那些人,和他碰过杯的人,都是些有钱人,而他却已被忘却。惠勒先生是什么人呀?沃伦街的酒店又算得了什么?呸!
  倘使有人以为,这么一个普通人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要有更高的精神境界的人才能有,我要请他们注意,正是更高的精神境界才排除这样的想法。更高的精神境界能够产生哲学思想和那种坚忍精神,这种精神使人不愿老是想着这些事情——不愿因考虑这些事情而自讨苦吃。普通人对于与物质利益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敏感——极其敏感的。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会因损失一百块钱而忧虑万分。只有埃皮克提图①,在最后的物质利益被剥夺的时候,才会一笑置之。
  ① 埃皮克提图(约60— 约110)为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
  时机成熟了——在第三年里——这种想法对沃伦街的酒店发生了影响。
  到店里来的顾客,比由他经营以来的全盛时期,略微减少了一些。这使得他非常生气,但也使他担心。他和他的合股人一直相处得不太愉快。那个家伙太粗鄙,在别的事情上太下功夫了。他和赫斯渥的关系纯粹是生意上的关系,连一分钱也要斤斤计较,仅此而已。他不同意任何改进或者扩展的设想,而赫斯渥自己却积不起钱来进行扩展。这样下去,终于弄得他憎恨起这个合伙人来,因为他是个笨伯。他不高兴看到他到这里来,不知多少次想出些钱把他的股份买下来。
  有一天晚上,他坦白地告诉嘉莉说这一个月的营业不如上一个月好。这是在她提出要买些小东西时说的。她曾发现他自己购置衣服,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她第一次觉得这是一种计策,或者他这么说就是不让她再讨东西。她的回答极其温和,但是心里却很不服气。他一些儿也不照顾她。她把自己的乐趣寄托在万斯夫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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