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8章

  敏妮正在想着嘉莉贴补的食宿费用可以增加他们多少收入。可以拿它来付房租,使她跟丈夫谈到开支问题时,减少些困难。但是,如果嘉莉一开头就想东跑西跑,那就有些麻烦了。除非嘉莉甘心克勤克俭,知道必须勤劳地工作而不贪图玩乐,她到城里来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呢?这些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的想法,而是一个毫无怨言、安于所处的环境、勤勉谋生的心灵的严肃的反映。
  她终于让步了,答应去问汉生。这是她心里完全不愿意干的,不得已的差使。
  “嘉莉要我们一起去看戏,”她说,探头望着在前房中的丈夫。汉生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他们温和地相互看了一眼,那一眼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我们想干的事。”
  “我不想去,”他回答。“她想看什么?”
  “到约各布戏院去,”敏妮说。
  他低头看着报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嘉莉看到他们这样对待她的提议,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这使她心头沉重,但是没有表示明白的反对。
  “我想到楼梯脚边去站站,”过了一会,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反对,嘉莉就戴上帽子,走下楼去。
  “嘉莉哪里去了?”听到关门的声音,汉生回到吃饭间来问。
  “她说要到楼梯脚边去,”敏妮回答。“我看她无非是想去望望野景。”
  “她不该现在就想花钱看戏,你说对吗?”他问道。
  “她不过是有点好奇罢了,我想,”敏妮大胆地说。“什么都是那么新奇啊。”
  “我说不上,”汉生说,然后走到孩子跟前,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他在想年轻的姑娘往往会醉心于充满虚荣和挥霍的生涯,可是弄不懂嘉莉眼前手边还一无所有,怎么会考虑到走这条道路。
  星期六,嘉莉独自走出去——先朝河边走去,觉得那里很有趣,然后转身沿着杰克逊街走,当时那里两边排列着漂亮的房屋和出色的草坪,后来由此改成了林荫大道。她为富有的气派所激动,虽然街上的人也许谁也没有十万元以上的家产。她离开她姐姐的家里,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觉得那是个狭窄、枯燥的地方,乐趣和欢乐都在别的地方。她的思想现在无拘无束,不时猜想杜洛埃正在哪里。她说不准他会不会在星期一晚上来找她,但有这可能,她为这种可能微微感到不安,可是却又模糊地盼望事情可能会这样发生。
  星期一,她一早起身,准备去上工。她穿了一件蓝点棉布旧衬衫,一条褪了色的浅褐色哔叽裙子,戴了一顶她在哥伦比亚城已经戴了一个夏天的小草帽。她的鞋子的鞋头和脚跟都磨损了,领带已皱缩不堪,由于长期佩带而用旧了。她的模样像个极其普通的女店员,但是容貌却不同寻常。她的五官比一般女人略为端正,使她看上去很娇媚,带着些矜持动人的姿态。
  像嘉莉这样的人,在家里惯常要睡到早晨七、八点钟,要想起得早是不容易的。在早上六点钟,她睡眼蒙眬地窥望吃饭间,看见汉生正在一声不响地结束他的早饭,这使她懂得了些汉生的生活习惯。等到她穿好衣裳,他已经走了,她就跟敏妮和孩子一同吃早饭,这孩子刚能坐在高椅上,拿一把汤匙搅着盘子里的食物。现在一想到要去做她从未做过的陌生的工作,她的精神就大为沮丧。她一切美妙的幻想只剩下灰烬了——不过这灰烬里还包孕着一些希望的火星。因为精神不振,心情颓丧,她一声不响地吃着,反覆想象着制鞋公司里的情况、工作的性质、她的雇主的态度。她隐约觉得,在那里工作将会接触到大厂主,也偶尔会有态度庄严、衣着入时的阔人来光顾。
  “哦,祝你顺利,”敏妮在嘉莉准备动身时说。她们已商妥,顶好是走去,至少是这天早上,看看是否能够每天都步行,因为一星期六毛钱的车费,在当时的情况下,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呢。
  “我今天晚上把经过情况告诉你,”嘉莉说。
  一走上阳光下的街道,看到工人们来来去去,公共马车驰过,连车栏旁都挤满了大批发行里的小职员和杂役;男男女女都走出家门,在邻近的地方走过,嘉莉觉得稍稍安心了些。在早晨的阳光里,在广阔的青天下,吹拂着清新的和风,除去生死攸关的大事,人们的胸中还有什么恐怖插足的余地呢?
  在夜晚,或者在白天昏暗的房间里,恐惧和忧虑会越来越强,可是一到光天化日之下,连死的恐惧有时也会消失的。
  嘉莉昂首向前走去,过了河,拐上五马路。这条通衢在这里像一道用棕色石块和深红色砖头打墙的峡谷。巨大的平板玻璃窗又光亮又干净。货车轰隆轰隆地越来越多;男男女女,儿童女孩,向四面八方行走着。她遇到一些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她们看着她,好像瞧不起她的羞怯。她对这么大的生活场面很是吃惊,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做事,必须多具备些知识才是。害怕自己能力薄弱的感觉浮上了她的心头。她会不懂得怎么做,也会不够麻利。在别的那许多地方,她不是因为不懂做这样或者那样,而遭到人家拒绝了吗?
  她会挨骂,受辱,可耻地被开除出来。
  她来到亚当斯街和五马路转角处的那家大制鞋公司,走进电梯时,觉得脚软,略微有些透不过气来。当她走出电梯踏上四层楼的时候,一看近边没有人,只有一行行的盒子,直堆到天花板。她非常惶恐地站住了,等有人过来,这时有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些定货单,从电梯里走出来。
  “你找谁?”他问她。
  “布朗先生。”
  “呀,”他说。
  布朗先生很快就走了过来。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你有什么事?”他问道。
  嘉莉的心往下一沉。
  “你说过我可以今天上午来工作——”
  “啊,”他插进来说。“唔,不错。你叫什么?”
  “嘉莉·米贝。”
  “好吧,”他说。“你跟我来。”
  他领着路,穿过两旁堆着一排排盒子、满是新鞋子气味的黑暗的走道,来到一道铁门边,门里就是工厂厂房。那是一大间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安着些唏哩哗啦响的机器,机器旁边,有一些穿白衬衫、罩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在工作。她跟着他怯生生地走过那些卡嗒作响的机器,眼睛直望着前面,脸上微微发红。他们穿过去,来到远处一个角落,乘电梯到了六楼。从一排排的机器和长凳之间,布朗先生招手唤来了一个工头。
  “就是这个女孩子,”他说,转过来又对嘉莉说,“你跟他去。”他说了就回去了,嘉莉跟着她的新上司,走到一个角落的小写字台边,那里算是他的办公处。
  “你以前没有做过这种工作吧?”他很严肃地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他对于不得不和这样的下手打交道好像有些厌烦,但记下了她的名字,然后带她走到一排女工跟前,她们都坐在噼啪作响的机器前的凳子上。他伸手拍了拍一个女工的肩膀,那个女工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洞。
  “你呀,”他说,“把你的工作教给这个姑娘。教会了到我这里来。”
  那女工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把她的位置让给嘉莉。
  “这并不难做,”她说着弯下身子。“你只要这样拿住这个,用这个夹子把它夹住,然后开动机器。”
  她边说边做,把一块(要做一只男鞋面的右半爿的)皮革用一些可调整的小夹子夹住了,然后推动机器旁边的一根小钢柄。机器就马上打起洞来,发出尖锐的喀喇喀喇的声音,冲下几小片圆形的皮,鞋面上就留下了将来穿鞋带的洞眼。看了一会儿,那女工就让她独自操作了。看她做得还不错,就走开了。
  这些皮革是从她右边机器旁的女工传过来的,打好洞后传给她左边的女工。要不了一会儿,嘉莉就发现,她必须保持平均的速度,否则活儿到她这里就要积压起来,在她后面的人就要等活儿了。她没有工夫向四边张望,只顾低头专心工作,努力把工作做得好些。在她左右的那些女工懂得她的困境和心情,想法帮助她,尽量按她们的胆量允许的程度把工作做得慢些。
  她继续专心做这工作,做了一段时间,在机器的单调、刻板的动作中,她忘却了自己的畏惧不安和胡思乱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觉这屋子不大亮,有一股浓重的新鲜皮革气味,但她并不在乎。她发觉别的工人的眼睛盯着她,担心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快。
  有一回,她在放皮革时出了一点小差错,正当她在摆弄那个小夹子的时候,一只大手伸到她的面前,替她把夹子夹好。那是工头。她的心跳得几乎不能继续工作下去。
  “开动机器,”他说。“开动机器。不要叫别人等着。”
  这句话唤醒了她,她慌忙继续工作,差不多屏住了呼吸,直到那个影子从她身后移开去。她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早晨渐渐地过去,屋里开始热起来了。她觉得要吸些新鲜空气,喝些水,但是不敢动。她坐的凳子没有靠背,也没有踏脚,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背脊隐隐作痛。她扭了扭身,略微变动一下坐位,但也好不了多久。她开始感到疲倦。
  “站起来,为什么不站一会?”右边的女工说,并不打什么招呼。“不要紧的。”
  嘉莉感激地望着她。“我想要站一会,”她说。
  她站了起来,立着工作了一会,但是这样更不舒服。她的脖子和肩膀弯得痠痛起来。
  这个地方的气氛使她觉得有些粗野。她不敢朝四周观看,但是透过噼啪的机器声,有时也听得到一两句话。她也能从眼角瞥见一两件事情。
  “你昨晚看见哈里了吗?”她左边的那个女工招呼她旁边的一个人。
  “没有。”
  “你看到他打的领带就好了。乖乖,他真是个惹人嘲笑的角色。”
  “嘘——”另外的那个女工说,弯着身子在工作。先说话的那个马上不作声了,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工头慢慢地走过来,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工人。
  等他一走开,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喂,”左边的女工开了腔,“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
  “他说他看见我们有一晚跟埃迪·哈里斯在马丁酒店。”
  “算了吧!”她们两个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一个需要好好儿理理发的褐发青年,左臂下夹着一箩零星的制皮工具,贴紧在肚子上,在机器中间蹒跚地走来。走近嘉莉的时候,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女工的膀子下拧了一把。
  “呸,放手,”她生气地叫道。“坏蛋。”
  他只回她咧嘴一笑。
  “有什么好看的,”发觉她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回头叫道。连一点殷勤体贴的意味也没有。
  弄到后来,嘉莉实在坐不住了。两腿开始发痠,她觉得不管怎样都要站起来,伸一伸腰。中午难道永远不会来到了吗?她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整天。
  她一点也不饿,但是觉得很虚弱,眼睛老是盯着打眼机打下来,从皮革上冲掉一小片的地方,看得眼花缭乱了。她右边那个女工看到她身子不安生的样子,心里很替她难过。她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实在她做的工作是不需要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这么紧张的。可是也没有办法可想。半爿鞋面皮不断堆积起来。她的手腕开始发痛,然后痛到了手指上,到后来就浑身肌肉麻痹、疼痛,老是保持着一种姿势,做着一种简单刻板的动作,使她觉得越来越可厌,到后来竟要令人作呕了。正在她幻想这种紧张状态是否会有尽头的时候,一阵沉闷的铃声从电梯下的什么地方响了起来,放工的时候到了。马上就是一阵人们走动和交谈的嘈杂声。所有的女工立即离开凳子,急忙走进毗连的一个房间里;男工们从右面的某间厂房里走了过来。滚动的机轮响起缓和的调子,逐渐低沉,终于消失在低低的嗡嗡声中。这时是一片寂静,连一些普通的人声听起来也是异样的。
  嘉莉高兴地站了起来,去找她的饭盒子。她身子僵直,觉得有些晕眩,非常口渴。她走到一个由板壁隔成的小间去,那里放着外衣和饭盒,半路上遇到那个工头,他使劲地打量着她。
  “喂,”他说,“你跟得上干活吗?”
  “我想还能行,”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唔!”没有别的好说,他只这样应了一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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