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27章

  次日早晨,巴斯在车站上见到父亲。父亲的面色十分苍白,象是病得很重的样儿。他的两颊微微陷进去,颧骨壁峭挺出来。再加上他的两手用绷带重重包扎着,就显得万分苦恼,以致从车站到家的路上,许多人都站住看他。
  “真是天晓得,”他对巴斯说,“我的手给烫了。那样痛法真是受不了。哦,这么痛啊!这么痛啊!真是天晓得!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他于是说明这意外事如何发生,又说他那双手以后不知还能有用否。他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第一二两指都已经烫到骨头。左手的两指已经截了一节,拇指还可以保全,却怕两手都要有僵死的危险。
  “真是天晓得!”他接着说,“偏又碰在要钱最急的时候。太糟了!太槽了!”
  他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出来开门,他意识到她那无声的同情,就哭起来了。葛婆子也不胜呜咽。就连巴斯也有些情不自禁,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其他的孩子一齐都哭,还是巴斯出来劝住他们。
  “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家就会好的。咱们还是可以过日子。”
  巴斯的话具有暂时安慰的效力,而且如今丈夫已经回家来,葛婆子也就恢复了她的宁静。虽然他的手是包着的,但是看见他还能走路,而且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也就可以安慰了。也许他还能够恢复双手的用途,仍旧可以担任轻易的工作。总之,他们还能向好的方面去想。
  珍妮那天晚上回家来,本想跑到父亲面前去,把她所有的殷勤和情爱和盘献给他,只是生怕他还同从前那样的冷漠。
  葛哈德心里也觉烦闷。女儿给他的羞辱,他至今还不无遗憾。他虽然也想回心转意,感情上却仍混乱非常,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爸爸,”珍妮怯生生的走近他去叫。
  葛哈德现出惶惑的神情,试想说几句由衷的话,却总说不出口来。他一面想到自己的无可奈何,一面看出她的悲伤和他自己对于她的情感的反应——这都是使他受不了的;于是他心中一软,不由得哭起来了。
  “饶恕我吧,爸爸,”她恳求道。“我对你不起。啊,我实在对你不起。”
  他本来不打算看她,但经相会时一阵感情的冲击,他想已能饶恕她,而他也竟饶恕了。
  “我已经祈祷过了,”他断续说。“现在好了。”
  他后来恢复原状,觉得他这种情绪有些可羞,可是一种新的同情和谅解已经确立。自从那时起,父女之间虽然不免仍有很大的隔膜,葛哈德却已不想再把女儿不当人,珍妮也努力要把做女儿的纯朴爱情跟从前一样显示给他了。
  现在一家人总算恢复了和平,可又不得不面临其他的忧虑和窘迫。他们的预算已经每礼拜减少五元,又多了葛哈德一口的消费,叫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法呢?巴斯本来可以把他每礼拜的收入多拿些来充家用,可是他觉得没有这样的义务。因此,只得把这每礼拜九块钱的收入勉强敷衍房租,伙食,和煤钱,再讲不到意外的费用,但是意外的费用正连连追逼而来。葛哈德每天得去看医生换药扎手。乔其又正要买一双新鞋。除非由什么来源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必须向人家借债,重新去受从前那样的羞辱。这样的情境,就使珍妮心中那个才构成一半的决心终于结晶。
  雷斯脱的信还搁着未复。他约定的日子已经将近了。她应该复他吗?他是会帮助他们的。他不曾硬要把钱送给她吗?她于是终于断定,她是有义务去利用这种自愿献来的助力的。她就坐下来写给他一封简略的信。信里说她愿意依他的请求和他会面,只叫他不要到她家里来。她这信付邮之后,就等着那命运所系的一日,心中交混着恐惧和切望的感情。
  23
  那不祥的礼拜五到了,珍妮就要同她平淡生活中这个不可抗拒的新纠纷去对面。现在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她想。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是一场失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呢?如果她能使她家里人快活,如果她能使味丝搭受到好教育,如果她能把以前的历史掩饰过去,把味丝搭藏匿起来——
  也许,也许——怎么,有钱人和穷女子结婚的事情从前原也有过的,而且雷斯脱又很和气,他一定是喜欢她的。那天七点钟,她到联桥夫人家里;午刻她借口母亲叫她有事,告假出来,到旅馆去。
  雷斯脱是提早几天离开辛辛那提的,所以没有接到她的信。他到克利夫兰时,就象天下的事情百无一可。他还希望珍妮的信也许在旅馆里等他,但到旅馆以后,仍旧杳无消息。他这人原是不容易失意的,但是那晚上感觉到非常沮丧,只得郁郁的进房去换了衣服。晚饭后,他同几个朋友打弹子,意欲借此消愁,后来又跟他们痛饮了一番才分手。次日早起,他本想把这桩事撂开手了,但是忽忽已经快到约定相会的时刻,他因想这最后一个机会千万不可以错过。他仍希望她也许会来。因此,他早一刻钟就走进楼下的客厅去。他见珍妮已经坐在一张椅子上等他,这一喜还用说得!——她分明是已经默认了。他慌忙走上前去,脸上露出满意和感激的笑容。
  “那末你到底来了,”他带着一种失物复获的神情瞠视着她说。“你不写信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我当你既不理我,是决计不来的了。”
  “我写过信的,”她回说。
  “写到什么地方?”
  “到你给我的地址。我是三天前写的。”
  “那末对了。信来得迟了。你该早写的。你一向好吗?”
  “哦,还好,”她回说。
  “可是你的神色不好呢!”他说。“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到底是什么事情,珍妮?你家里没有出什么岔子吧,有没有?”
  这是一个偶然的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这问题是替珍妮要说的话开了门了。
  “我父亲有病,”她回说。
  “什么病?”
  “他在玻璃工厂里把手烫坏了。我们都着急得什么似的。看样子他那双手是要没有用的了。”
  她住了口,现出苦恼的样子,他就明白看出她正在危难关头。
  “那太糟了,”他说。“真太糟了。这是哪一天的事情?”
  “哦,差不多三个礼拜了。”
  “真是糟糕,可是咱们进去吃饭吧。我要跟你谈谈。我自从离开你,一径都想知道你家里的事。”说着,他引她进了饭厅,拣了一张隐僻的桌子。
  他叫她点菜,想要借此来岔开她的心事,可是她那时毫没心思,又觉羞耻,还得他自己把菜单开出。他这才用一种引她高兴的神气向着她。“现在,珍妮,”他说,“我要你把家里的事情同我详细谈谈。上次我已经听到一点,可是我要弄个明白。你说你的父亲是个玻璃匠。现在他已然不能再工作,那是显然的。”
  “是的,”她说。
  “他共有几个孩子?”
  “六个。”
  “你顶大吗?”
  “不,我的哥哥西巴轩顶大。他二十二岁了。”
  “他做什么?”
  “他在雪茄烟店里当伙计。”
  “你知道他挣多少钱?”
  “我想是十二块吧,”她想了想回答说。
  “其他的孩子呢?”
  “马大和味罗尼加不做事情。他们年纪都还小。我的兄弟乔其在威尔孙店里工作。他当收送货款的店徒,挣三块半一个礼拜。”
  “你挣多少呢?”
  “我挣四块钱。”
  他住了口,把他们一家的收入心里默默计算一番。“你们给多少房钱?”他接着说。
  “十二块。”
  “你母亲多大年纪?”
  “将近五十了。”
  他把一柄叉子在手里翻来复去;他正在恳切地思忖。
  “老实对你讲,我设想你家里的情形也大约是如此的,珍妮,”他说。
  “我很替你们想过一番。现在我全知道了。你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并不是坏的答案,只要你肯相信我的话。”他停了一停,预备让她问这答案是什么,她却不问。她的心思完全为她自己的困苦所占据了。
  “你要知道吗?”他问道。
  “是的,”她机械地回答。
  “问题的答案就是我,”他回说。“你得让我帮助你。我上次已然要帮助你了。现在你必须让我帮助你,你听见吗?”
  “我上次本想不要你帮助,”她老实的说。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他回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有心要给你家里帮忙。而且我既然想到,马上就要做到。”
  他就掏出钱包,抽出许多十元二十元的钞票——共是二百五十元。“我要你拿去,”他说。“这不过是个开头。我要你家里从此不愁贫乏。来吧,伸手出来吧。”
  “哦,不,”她说。“不要那么多。不要统统都给我。”
  “要的,”他回说。“不要推了。来吧。伸手出来吧。”
  她遵他的眼睛的命令伸出手来,他就扶着她的手指头抓住钞票,同时在手背上轻轻的一捏。“我要你拿去,心肝儿。我爱你,小姑娘。我不愿意看见你受苦,也不愿意你的无论什么人受苦。”
  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感激,她又啮她的嘴唇。
  “我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她说。
  “你用不着谢,”他回说。“我倒要谢谢你呢——相信我吧。”
  他住了口,眼睛看着她,她脸上的美使他出神了。她眼睛看着桌子,不知跟着要来的是怎么一着。
  “你想辞了事情呆在家里怎么样?”他问道。“这就叫你白天也得自由了。”
  “这个不能够,”她回说。“爸爸要不答应的。他知道我应该工作。”
  “话是很对,”他说。“可是你的钱太少了。天晓得!四块钱一个礼拜!我很高兴给你五十倍的钱,只要你有法子用。”他无所谓的用指头弹着桌布。
  “我不能够,”她说。“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个用法。他们要疑心我的。
  我得去跟我妈讲出来。”
  他听了她说的话,就明白她跟她母亲之间必定有种同情的联结,就连这样的事情她也不肯瞒她的。他到底不是硬心肠的人,所以想到这一层,不免有点感动了。但是他终不肯放弃他的目的。
  “照我看起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他很温存的继续说。“你是不配做现在这种工作的。你太文雅了。我反对这件事情,你把它辞了,跟我到纽约去,我好好的看待你。我爱你,而且也要你。至于你的家庭,那是你从此再用不着操心的。你可以替他们找一个美丽的家,好好的设备起来,什么样式的家具都由你拣。这样办法好吗?”
  他说完,珍妮的思想立刻就折回她的母亲——她的亲爱的母亲——身上。葛婆子一辈子所谈的正是这件东西——一个美丽的家。如果他们能够有一所稍大的房子,铺排一点好家具,并且有一个种树的院子,她该多么快活啊!有了这样一个家,她就可以不担房租的心思,不用拙劣的家具,不受贫穷的苦楚;她一定是会快活的。那时珍妮见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好象窥破自己的心事,一时回不出话来,而他也看出一种巨大的势力已经发生作用了。这是一个侥幸的启发——这个给她家里人一个美丽的家的暗示。他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说道:“好吧,你就依我这么办好不好呢?”
  “好是很好,”她说,“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不能离开家里。爸爸要查问我到哪里去的。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不能借口说是跟联桥夫人到纽约去吗?”他授意说。“那是不能反对的,是不是?”
  “他们要不查出来,原不要紧的,”她不胜惊惶的睁大眼睛说。“可是要查出来呢?”
  “不会查出来的,”他不以为意地回说。“他们不会去查问联桥夫人的事。人家太太们常要带她们的女仆去作长途旅行。你干吗不告诉他们说联桥夫人要你去——非去不可——所以去的吗?”
  “你想我能这么说吗?”她问道。
  “当然咯,”他回说。“这有什么奇怪呢?”
  她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计划也还容易实行。然后她看了看他,心知跟这人发生了关系,就难免自己又要做母亲。一想起生孩子的悲剧来——啊,她是不能再经过第二回的,至少不能在同样的情境下。她不能把味丝搭的事情告诉他,但她不得不把这种不可克服的难处声明一下。
  “我——”她才说出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就停住了。
  “唔,”他说。“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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