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26章

  20
  雷斯脱换好衣裳下楼来,看见父亲在图书室里读报。
  “喂,雷斯脱,”他眼睛撇开报纸,从眼镜的上头看过来,伸出他的手来说。“你从哪里回来?”
  “克利夫兰,”他儿子跟他殷勤地握手,笑微微的回答他。
  “罗伯脱说你到纽约去了。”
  “是的,我到过纽约。”
  “我的老友阿诺特好吗?”
  “还是那个样子,”雷斯脱回说。“并不见得更老。”
  “我也这么想,”甘老先生蔼然的说,仿佛儿子的报告就是对于自己依然康强的一种恭维。“他一向是个有节制的人。是个漂亮的老绅士。”
  他于是带同儿子到后面的起坐间,闲谈了一会儿营业的状况和家里的新闻,直到厅里钟鸣,知道已经开饭,这才一同出去。
  雷斯脱坐在那路易十五式的大饭厅中,四顾灿烂辉煌,觉得非常舒服。
  他喜欢这种亲密的家庭空气——母亲,父亲,姊妹们,家庭的老朋友,都团聚在一堂。因此他不由得喜逐颜开,春风满面了。
  露意丝报告累弗林家里礼拜二要开跳舞会,问他愿不愿去。
  “你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他淡然的回说。“我去做什么呢?”
  “不会跳舞。你意思是说不愿跳舞吧。我看你要懒得一切都不动了。罗伯脱也偶然高兴跳跳,我想你总高兴的。”
  “罗伯脱本来比我兴致好,”雷斯脱轻快地回说。
  “也比你有礼貌些。”露意丝驳道。
  “随你怎么讲吧,”雷斯脱说。
  “你别挑衅了吧,露意丝,”罗伯脱明哲地说。
  饭后,他们都到图书室,罗伯脱和他兄弟略略谈了几句营业情形。那时正有几张合同拿来修订。他要看看雷斯脱参加些什么意见。露意丝正要赴会去,马车已经备好了。“那末你是不去的了?”她略带一点责怪他的神气问。
  “太累了,”雷斯脱毫不在意似的说。“替我给诺尔斯夫人告罪一声。”
  “嫘底·贝斯有天晚上问起过你,”露意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好吧,”雷斯脱回说。“我很感谢她。”
  “她是个好女孩子呢,雷斯脱,”站在火炉旁边的父亲插嘴说。“我只望你跟她结了婚,早些儿成家。你会觉得她是你的好媳妇。”
  “她相貌也好,”甘老夫人加以证实说。
  “你瞧这是怎么回事?”雷斯脱玩笑似的说——“不是同谋人家的女子吗?你知道我对于结婚这种事儿是不擅长的。”
  “这我也知道,”他母亲半真半戏的回说。“我可巴不得你擅长才好。”
  雷斯脱改换了话题。他觉得这种事儿是受不了的。他这样想时,心思就又转到珍妮和她那别致的“不,不,不”上去了。那时他原有一个人使他深深的动情。那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性模型。这个女性是不虚伪的,不是利己主义的,不会监守男人,也不会给男人设陷阱,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象花一般可爱的小女孩子,而且分明是没有人监视她的。他那天晚上回到房里,就写好一封给珍妮的信,却把日子填到一礼拜之后,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显出太急的样子,而且他至少要两礼拜之后方才能离开辛辛那提。
  “我的亲爱的珍妮,“别后已一礼拜,我还没有写信给你,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你——
  你要相信我。日前孟浪,大概已经把我的不好印象给你了吧?从此我要力改前非,因为我爱你,小姑娘——我实在爱你。我现在桌上放着一朵花,见花就要想起你——白皙,鲜嫩,美丽。你的萦回在我心曲的人品,简直就是一朵花。你是我所见到过的一切美的精华。你有能力散花在我的路上,只要你愿意的话。
  “现在要对你说的,就是我十八日要到克利夫兰,盼能同你相见。我礼拜四晚上到,礼拜五午刻你到道恩登旅馆的女会客厅去会我。好吗?你可以同我一起吃中饭。
  “你要知道,我是尊重你的意思,才不到你家里去找你。(如依我的条件,我就不去。)久别对于深厚的友情是有危险的。请你写信给我表示你惠然肯来。我竭诚恳求,至乞慨允。若以‘否’字还答,我便不能领教了。
  “此信附以十二万分的爱情寄给你。
  “雷斯脱·甘”
  他把信封好,写上了地址。“她是一个异平寻常的女子呢,”他心里忖。“确实是的。”
  21
  珍妮跟雷斯脱别后一礼拜不闻声息,正有一个细细考虑的机会,现在来了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动了。到底她想要怎样?到底她应该怎样?到底她对这人的真情怎么样?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回他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又该说些什么?这时以前,她的一切举动都似乎只有个人的关系,不会连累到别人,就是当初为巴斯的缘故愿意牺牲自己,也只是牺牲自己罢了。现在,就似乎非顾到别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丝搭已经有十八个月,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她那大蓝眼睛和轻淡头发已经预告将来的相貌赛得上母亲;至于心理上的特质,也已显出将来一定聪明伶俐的。葛婆子是把她宠得什么似的了。葛哈德的态度转变得很慢,还不能明白看出自己对她的兴味来,但是也已分明对她有好感。父亲的态度既有这样的变化,珍妮就发起一种热烈的愿心,决不再叫老头子心里难过。她要是再做错事,就不但对不起父亲,并且要破坏那孩子的前途希望。她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了,味丝搭是跟她离得开的,她决不可以连累她。想到这里,就想不如回信给雷斯脱,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对他讲个明白。她本来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做错事情的。那末现在何妨对他明说出自己已经有孩子,请他不要再跟她纠缠。但是他会依她吗?她疑惑。而且她真的要他听自己的话吗?
  要做这样的招供,在珍妮是件很苦痛的事。因此她不免犹豫起来,信才开了一个头,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后来,也是天数排定,刚巧父亲突然的回家,就把这事搁起了,原来他是羊氏镇玻璃厂里受了意外重伤回来的。
  那天是八月后半月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来了。但那信里并不是用德文写的那些做父亲的老套话,也没有附着每礼拜常川寄归的那张五元的汇票,却是一个别人代笔的便条,写着他头一天因玻璃锅倒翻烫手重伤,以及次日早晨要到家的话。
  “这怎么好呢?”威廉大张着嘴喊。
  “可怜的爸爸!”味罗尼加说时眼泪跟着涌出来。
  葛婆子两手裹在围裙里坐在那儿,眼睛瞠视着地板。“这怎么好?”她慌张地嚷道。老头子要成残废的可能,打开来日艰难的一条长视景,使她没有去细想它的勇气了。
  巴斯是六点半回家的,珍妮八点才回家。巴斯听见消息,现出惊骇的面容。
  “唉!那不是糟糕吗?”他嚷道。“信上说起他的伤多重没有?”
  “没有,”葛婆子回说。
  “那末,我就不用着急,”巴斯宽了心说。“就是着急也无益。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情。假如我是你,我是不会着急的。”
  实际上,他的确并不着急,因为他的性情跟别人全然不同。他的生活负担并不觉得重。他的脑子又不大,不能把捉事情的意义,也不能估计事态的重轻。
  “这个我也晓得,”葛婆子强作镇静说。“可是我不由得不着急。你想咱们刚刚过得几天平稳的日子,偏又有这新灾难来了。咱们有时候好象是碰着灾星似的。咱们的命运干吗会这么坏啊!”
  后来珍妮回来,葛婆子就本能地要去对她说话了,因为珍妮是她的一根支柱。
  “出了什么事情了,妈?”她一开进门来看见母亲的面色,就这么问。
  “你干吗哭了?”
  葛婆子看了看她,把头朝过半边去。
  “爸爸的手烫坏了,”巴斯庄严地插进来说。“他明天要回家了。”
  珍妮朝过脸去瞠视着他。“他烫坏手了!”她嚷道。
  “是的,”巴斯说。
  “是怎么烫坏的?”
  “玻璃锅倒翻烫坏的。”
  珍妮看看母亲,自己也禁不住出眼泪。本能地,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
  “你别哭,妈,”她说时,自己也几乎镇定不住。“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现在别哭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的嘴唇也有点不自然起来,挣扎了好久,才能鼓起勇气来细想这个新灾难。那时她不由自主,一个遣之不去的新思想突然跃进她意识中来。雷斯脱的自愿帮忙,现在该怎样对付?他那爱的宣言又该怎样对付?不知怎的,霎时间一切都兜上心来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愿帮忙自己的意思,还有他的同情,跟当初巴斯入狱时白兰德给她的一模一样。她难道注定要作第二次牺牲吗?其实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分别?她的一生不已经是一场失败了吗?她一面想过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亲坐在那里,沉默,憔悴,如醉如痴。“真可怜,”她想道,“她的母亲竟该吃一辈子的苦!叫她永远享不着一点真正的快乐,岂不是一种羞耻吗?”
  “我看现在也不用着急,”她停了一会儿说。“也许爸爸的伤并不象我们设想的这么厉害。信上说他明天早晨回家吗?”
  “是的,”已经恢复过来的葛婆子说。
  这以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安静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经谈到,一时全家人寂然无声。
  “我们明天早上该有个人到车站去接他,”珍妮对巴斯说。“我愿意去。我想联桥夫人不会怪我的。”
  “不,”巴斯忧郁地说,“你千万不要去。我会去的。”
  他因这次命运的突变心里很觉不快,脸上都表现出来,过一会儿,他就忧郁地大步踱到房中去关门睡觉。珍妮和她母亲看看别人都已经去睡,就在厨房里坐着谈起来。
  “我真不晓得我们现在怎么样才好,”葛婆子深知这回事情在经济上要有影响,最后说起这话来。当时她显得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可奈何,以致珍妮再也忍受不下去。
  “别着急,妈,亲爱的,”她一面委婉地说,一面心里下了一种特别的决心。世间是广阔的。其中正不乏由别人挥霍出来的适意和舒服。天不绝人之路,不幸的事情总不至于追逼得人无可生活的!
  那时她和母亲坐在那里,来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狰狞脚步近来了。
  “你看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母亲又重复的说,原来她那幻想中的克利夫兰家庭眼见得要崩溃了。
  “怎么,”已经看得很明白而且知道有办法的珍妮说,“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倒并不着急。将来总有办法的。咱们总不至于饿死。”
  她那时坐在那里,分明认定命运已经把解救危局的担子移到她的身上来。她必须牺牲自己;此外再无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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