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3章

  对于这些问题,葛婆子都很恭顺地回答了。
  “你有几个孩子?”他继续说。
  “六个,”葛婆子说。
  “好啊,”他回说,“那是一个大家庭了。你的确已经对国家尽了你的责任。”
  “是的,先生,”葛婆子回说;她被他那恳切殷勤的态度所感动了。
  “你说这是你的大女儿?”
  “是的,先生。”
  “你的丈夫做什么行业?”
  “他是个玻璃工匠,可是他现在害病。”
  谈话之间,珍妮的蔚蓝大眼一径都有兴味地睁着。他每看她一眼,她就报以一种坦率天真的瞠视和一个依稀恍惚的妩媚的微笑,因此他的两眼也就很难离开她了。
  “唔,”他同情地接着说,”那是太糟了!我这儿有一点浆洗的——不很多——可是欢迎你们洗。下礼拜也许还有。”
  说着他就走动起来,把衣服装进一个边上有花的蓝布口袋里。
  “您这衣服有一定的日子要吗?”葛婆子说。
  “不,”他沉吟着说,“下礼拜哪天都可以。”
  她用一句简单的话谢过他,就动身要走。
  “让我想想看,”他说着走上一步,开了门,”你就在下礼拜一拿回来吧。”
  “好的,先生,”葛婆子说,“谢谢您。”
  她们走出门,参议员就又回去看他的书,可是不知怎么的,觉得心境不宁了。
  “糟得很,”他盖上了书本说。“这一班人真有令人伤感的地方。”原来珍妮那种惊奇叹赏的神情已经弥漫了全室。
  葛婆子和珍妮重新走上那阴沉的街道。她们经这一番幸运的冒险,心里感着无限兴奋了。
  “他那房间不很漂亮吗?”珍妮低声说。
  “是的,”母亲回说;“他是一个阔人呢。”
  “他是一个议员不是?”女儿接着说。
  “是的。”
  “做有名的人一定是舒服的,”女儿轻轻地说。
  02
  讲到珍妮的精神——谁能够描写它呢?现在正给科伦坡这位阔人收送衣服的贫家女子,生就一种非常柔和的性情,用言语是形容不尽的。原来有一些人的某一种性格,来也不解所以然,去也不问是何故。人生,当这种人还能忍受的时候,便是一种寄异的国土,一件无限美好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够怀着惊异的心情飘泊到里面去,那就简直是天堂一般。他们睁开了眼睛,便见一个舒适而完美的世界。树呀,花呀,也有声音的世界,也有色彩的世界。这些,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宝贵遗产。倘若没有人对于这些东西声明是“我的”,他们就会喜气洋洋的飘泊而前,口中唱的歌儿是全地球的人都有一天希望听到的。这就是善良之歌。
  然而关闭在物质的世界里,这样的性情差不多照例要算是有点反常。其他那个曾经织进了骄傲和贪婪的肉的世界,是要对于理想家和梦想家侧目而视的。倘若有人说看云有趣,那回答的话就是告诫他不可闲荡。倘若有人愿意听听风声,这对于他的灵魂固然很好,可是那风声就要夺去他所有的东西。倘若一切所谓无生命的世界用一种非常完美而使人不得不了解的柔和声音将人感召,致使人留恋不舍,那人的肉体就要受害了。实际世界的手永远向这种人伸着——永远要贪婪地擒住这种人。世界上卖身的奴隶就是这样造成的。
  在实际的世界里,珍妮就是具有这样一种精神的。从她的青年期开始,她的每一行为的动机都由善良和慈悲塑造的。如果西巴轩跌坏了,很着急地拚着性命把他平安送到母亲那里去的就是她。如果乔其嚷着肚子饿,她就把她自己所有的面包都给他。她一天要花费许多时间摇她的弟弟妹妹睡觉,该唱歌的时候她就尽情的唱,还要做一些渺茫的梦。自从她会走路的时候起,她就是她母亲的好帮手。擦地板,烤面包,跑差使,喂孩子,哪一样都是她做的事儿。她虽然也常常想起自己命苦,却从来没有人听见她埋怨过一声。
  她也知道别的女孩子生活比她自由得多,美满得多,可是她从来没有萌起过卑鄙的嫉妒;她心里也许会感到寂寞,嘴里却继续唱歌。天气晴明的日子,她就在厨房里看窗口,渴望去逛逛牧场。自然的美丽曲线和阴影接触着她,她会觉得它简直是一种歌曲。有时候,她也跟乔其他们一同出去,领他们到一片胡桃树繁生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开旷的田野,上面有舒适的阴影,下面有活水的溪流。她虽然不是一个能把感觉构成概念的艺术家,她的灵魂可也会对这些东西起反应,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声叹息,她都会觉得它的美而欢迎它。
  每当作为夏季精灵的斑鸠儿从远处发出柔婉呼声的时候,她总侧着脑袋倾听着,那声音的全部精髓就跟银色的水泡一般落进她自己那个伟大的心。
  见到太阳和暖而树荫中有它的光辉点缀着的地方,她常喜欢在那里惊叹那种图案,到那金色最浓的地面去散步,并用她本能的鉴赏力去巡行群树间的神圣走廊。
  色彩也不会不对她发生影响。傍晚时分充满着西天的那种奇异的光彩,常要感动并且轻松她的心。
  “我真不晓得,”她有一次带着女孩子家的傻气说,“飘浮到那些云头里去该有怎样的感觉。”
  其时她因发现一株野葡萄藤天然形成的一个圈子,正同马大和乔其坐在里边。
  “啊,假使你有一只小船可以坐到那里去,不是有趣吗?”乔其说。
  她正抬头看着远处的一朵云头,一片银海里的一块红色的海岛。
  “你就想想看,”她说,“假使人们能够住在那么一块海岛上的话。”
  她的灵魂早已是在那里了,它那仙境的路径已认识她的轻盈的脚步。
  “那边一只蜜蜂飞去了,”正在注意一个大蜜蜂飞过的乔其说。
  “是的,”她象做梦似地说,“它是回家去的。”
  “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家吗?”马大问。
  “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的,”她回答。
  “鸟儿也要回家吗?”乔其问。
  “是的,”她说着,也深深感觉到这里面的诗意,“鸟儿也要回家的。”
  “蜜蜂也要回家吗?”马大问。
  “是的,蜜蜂也要回家的。”
  “狗要回家吗?”乔其看见近旁路上一只寂寞独行的狗,就这样问。
  “怎么,当然咯,”她说,“你也知道狗要回家的。”
  “牛蝇呢?”他看见那微弱的阳光里有那一阵阵的小昆虫正在努力回旋,就又硬要问下去。
  “是的,”她说虽这么说,可只一半相信她自己的话。“听啊!”
  “哦哦,”乔其显出不信的样子嚷道,“我想不出它们住在怎么样的房子里。”
  “听啊!”她又说了一遍,一面摆摆手叫他不要作声。
  这时正是一天中静谧时刻,晚祷的钟声如同祝福一般落在垂暮的天空。
  遥远处,种种音调一齐柔和地响出,“自然”因她在倾听,似乎也已停止活动了。一只胸部猩红的知更雀在她面前草地上小步跳跃着。一个蜜蜂营营的叫,一个牧牛铃丁当的鸣,同时有一种可疑的悉索声,报告一只松鼠正在秘密侦察。她把她的美手继续擎在空中,侧着耳朵倾听着,一直听到那些柔和的音调疏散稀微,使她的心不复能把捉为止。她这才站了起来。
  “啊,”她感觉到一阵诗的伤感,捏紧了手指叹出这一声。随即有晶莹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泛滥出来。她心里的汪洋情海已经冲破它的堤岸了。珍妮的精神就是这样的。
  03
  青年参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是一个特殊模型的男子。在他身上以显著程度混合着机会主义者的智慧和真正人民代表的同情心。他生在南部的俄亥俄州,除开在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两年法律外,是在本州长大和受教育的。他熟悉民刑法律,也许不在州内任何人之下,但是他从来没有下苦功去实地应用他的知识,所以在律师界并没有卓越的成绩。他也赚过一点钱,而且如果他肯昧良心的话,原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多赚的,但是这样的事情他始终不干。不过他的操守也还不能杜绝对朋友的徇情。就在上次的总统选举,他曾支持一个人当选州长,而那个人是他明知道良心上断断不能支持的。
  还有几次官吏的任命,他都很有嫌疑,有一两次干得简直不象话。每当良心刺激得他过于尖锐的时候,他就用“我一生中只不过这点劣迹”一句话来自安自慰。他有时独自坐在安乐椅上,把这些事情想过一番,就念着这一句话,站起身来,露出一种羞惭的微笑。在他身上,良心是无论如何没有死的。至于他的同情心,更是一天强似一天了。
  科伦坡是他的选举区的一部分,他在这个选举区里曾经三次当选为众议员,两次当选为参议员。可是他至今还是独身。在他青年的时期,他曾经有过一度热烈的恋爱,但是终于一场没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过失,而是由于那个女子觉得不便再等他。他要造就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资格,时间拖得太久了。
  他生得魁梧而挺拔,不胖也不瘦,可以算得是相貌堂堂。他受过种种打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带着一种神气,能够唤起那些富于想象的人的同情。人家都觉得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内才并不高明,外貌却还漂亮。
  此番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的修理。这次普通选举,已经把他那一党在州议会里的势力削弱了。他想要重新当选,原也还有足够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审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它们拉拢来。别人也有野心的。除他之外相当有希望的候选议员还有半打之数,谁都有心要取而代之。因此他见到形势严重了。不过他心里想,他们是打他不倒的,而且即使打倒他,他也一定可以运动总统给他一个驻外的使节。
  总之,参议员白兰德是算得一个成功的人物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他生平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虽然纯洁无暇,体面而杰出,却依然是个独身。有时他不禁要环顾四周,而想起了没有一个人关心自己的处境。有时他的房间显得异常的空虚,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是非常可厌了。
  “五十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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