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107章

  “我要见马登达小姐,”他还想作解释,虽然他正在被人驱逐出去。“我是好人。我——”
  这个人最后又推了他一把,关上了门。他这么一推,使赫斯渥失足一滑,跌倒在雪地上。这使他伤心,恢复了一些过去那模糊的羞耻之感。他哭开了,还愚蠢地咒骂着。
  “该死的狗!”他说。“他妈的老狗。”从他不值钱的上衣上拂去雪水。
  “我——我曾经使唤过像你这样的人。”
  这时,他心里涌起了对嘉莉的强烈的恶感——只是一阵暴怒,一会儿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她应该给我吃,”他说。“她应该养我。”
  他失望地转身又踏上百老汇路,踩着雪水朝前走,沿路求乞,哭泣,迷失了思路,想起这个就忘记了那个,这是脑力衰退、思想不连贯的人所常有的现象。
  几天以后,他在思想上作出了一个明确的决定,那是在一个严寒的傍晚。
  四点钟时,空中已一片夜色朦胧。大雪纷飞——扑打在脸上的雪花被疾风吹成一条条长长的细线。街上积满了雪,好像铺上了六英寸厚的冰冷、柔软的地毯,被车碾、人踏,搞成了褐黑色。百老汇路上的行人都穿着长外套,擎着雨伞,在战战兢兢地走路。在波威里街,大家都翻起了衣领,把帽子拉到耳朵边,懒洋洋地走着。在百老汇路上,商人和旅客都赶到舒适的旅馆里去。
  在波威里街上,被寒气所逼的人群,踉跄地踱过幽暗的店铺,店堂深处已闪着微弱的灯光。缆车上也老早开了灯,因为车轮上粘满了雪浆,降低了平常的轧轧车声。整个城市被这迅速堆积起来的雪包裹了起来。
  嘉莉在沃尔多夫旅社舒适的房间里,当时正在阅读《高老头》,这是艾姆斯介绍她看的。故事很有力量,一经艾姆斯的推荐就激起了她的兴趣,使她几乎完全领会了故事中的动人的含义。她第一次觉得她过去所读的都是些无聊而毫无价值的东西。可是,她看得倦了,就打了一个呵欠,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五马路上老是蜿蜒不绝地驶过的车马。
  “天气真糟,”她对萝拉说。
  “糟得很,”那个小女人说,也跑到窗边来。“我希望雪落得多些,可以去滑雪橇。”
  “天啊,”嘉莉说,她还没有忘记高老头的苦痛。“你就只想这些。你就不可怜可怜今天晚上无衣无食的人吗?”
  “我当然可怜他们,”萝拉说,“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无所有。”
  嘉莉笑了。
  “即使有,你也不会关心的,”她回答。
  “我也会关心的,”萝拉说。“但是在我穷困的时候,人们从未帮助过我。”
  “这不是很可怕吗?”嘉莉说,注意着漫天的风雪。
  “瞧那边的那个男人,”萝拉笑着说,她看见一个人倒了下去。“人在倒下去的时候是多么胆怯啊,是不?”
  “今天晚上我们不得不坐马车了,”嘉莉心不在焉地回答。
  查尔斯·杜洛埃先生刚来到皇家旅社的休息室里,在拂去他漂亮的长外套上的雪。天气不好,把他早早地赶回旅社来,而且使他想要寻找那种能把大雪和人生的愁苦关在门外的乐趣。他只想吃一顿好夜饭,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作陪,看一场夜戏。
  “喂,哈里,”他对一个闲散地坐在休息室里舒适的椅子上的人说。“你好呀?”
  “啊,马马虎虎,”另一个说。
  “天气真糟,是吗?”
  “哦,可以这么说,”另一个回答。“我正坐在这里考虑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玩呢。”
  “跟我去吧,”杜洛埃说。“我可以带你去看极其漂亮的女人。”
  “是谁?”另一个说。
  “啊,四十街那边有两个姑娘。我们可以好好乐一下。我正在找你呢。”
  “带她们出来吃饭怎么样?”
  “当然啦,”杜洛埃说。“等一等,让我上楼去换换衣服。”
  “那好,我要上理发室去,”另一个说。“我要修一下面。”
  “好吧,”杜洛埃说,穿着双好皮鞋,嘎吱嘎吱地朝电梯走去。这只老花蝴蝶飞起来还跟当年一般轻盈。
  冒着这晚上的雪花,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向纽约开来的一节普尔曼卧铺车厢里,还有三个有关的人物。
  “餐车第一次开夜饭,”卧铺车厢的茶房穿着雪白的围裙和短上衣,一边喊,一边匆匆穿过车厢一边的通廊。
  “我不想打下去了,”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个黑发俏姑娘(因为交上了好运而变得傲慢异常)说,把一手纸牌推开去。
  “吃饭去好吗?”她丈夫问,一身高贵的服装使他风度翩翩。
  “唔,不忙,”她回答。“话虽如此,我不高兴再打牌了。”
  “杰西卡,”她母亲说,从她身上,人们也可以欣赏到漂亮的服装能如何美化上了年纪的人,“把领带上的别针别牢,快要脱出来了。”
  杰西卡听命而行,顺手摸了摸可爱的头发,望了一下镶着宝石的小表。
  她丈夫凝望着她,因为虽然天冷,从某种观点看来,美貌的女人总是动人的。
  “哦,只要两星期就可以到罗马,”他说。“不会再是这样的天气了。”
  赫斯渥太太舒适地坐在角落里,微笑着。做一个有钱的年轻人的丈母娘真是福气——她曾经亲自了解过他的经济情况。
  “倘使天气老是这样,”杰西卡问,“你看船能准时开吗?”
  “啊,能准时开的,”她的丈夫回答。“天气是不相干的。”
  通廊里走来一个头发浅黄的银行家的儿子,也是芝加哥人,他对这个傲慢的美人已经注意了好久。即使现在他还是不怕冒昧地望着她,她呢,也觉察到了。她特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美丽的脸庞完全转了过去。这根本不是出于妇道人家的稳重。这么做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可是这个过去貌合神离的小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却在别处,他已经作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他站在离波威里街很近的一条支路上的一幢肮脏的四层大楼前,那最初的浅黄色的粉刷,已被烟炱和雨点弄得不成样子了。他混在很触目的一大群人中——早已是一大群,还在逐渐增多。最初只来了两三个,他们逗留在关上的木门外,跺脚取暖。他们戴着褪了色的、满是凹痕的圆顶礼帽。不称身的上衣,被融雪湿透,变得沉甸甸的,衣领翻得高高的。
  裤子活像是布袋,裤脚已经磨损,在湿透的大鞋子上挥荡着,鞋帮已经撕破,几乎破烂不堪。他们并不急于要进去,只是忧伤地在近边徘徊,两手深深插入口袋里,斜眼望着人群,看路灯逐渐一盏盏地点亮。时间一分分过去,人数就逐渐增加。其中有胡子灰白、眼睛凹陷的老头,也有年纪较轻但病得形销骨立的,还有些中年人。个个都瘦骨嶙峋。在这人堆里有一张脸苍白得像是淌掉了血的小牛肉。另一张脸红得像红砖。有些人瘦削、圆肩;有些装着假腿;还有些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衣裳在他们身上拍击着。还有些长着大耳朵、肿鼻子、厚嘴唇的,特别是充血的红眼睛。这伙人中就没有一张正常、健康的面孔;没有挺得起腰的躯体;也没有坚定、坦率的目光。
  在风雪吹刮中,他们相互挤在一起。露出在上衣或者衣袋外的手腕,冻得发红。还有半露在不成样的帽子下的耳朵,显得僵硬而红肿。他们在雪地里一会儿把身子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一会儿换到那只脚上,几乎是一齐在摇摆着。
  门外的人越发多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喃喃的语声。这不是谈话,而是泛泛地对任何人表示一些意见。其中有咒骂,也有粗话。
  “真见鬼,他们该赶紧些嘛。”
  “天呀。”
  “看那个警察在瞧着。”
  “好像天还不够冷似的。”
  “但愿我在星星监狱①里。”
  ① 纽约州立监狱,在该州纽约市北赫德森河左岸的奥斯宁城。
  这时,刮来了一阵更尖利的风,他们就挨得更拢一些。这是一个徐徐移动、倒换着双脚站立的你推我挤的人群。他们并不发怒,也不哀求,更不进行恫吓。只是愁眉不展地熬着,没有机智的打趣话或者友谊交流来减轻这种苦难。
  一辆马车丁丁当当地驶过,车内斜倚着一个人。有一个最靠近门口的人看见了。
  “瞧那个家伙,在兜风哪。”
  “他可不觉得这么冷!”
  “呃!呃!呃!”另一个叫起来,这时马车已经远去,听不见了。
  夜色渐浓。在人行道上,有一群下班的工人在赶回家去。工人和女店员匆匆走过。横穿市区的电车开始拥挤起来。煤气路灯闪着光,每一扇玻璃窗都被灯光照得通红。这一群人还在门口不散,绝不动摇。
  “他们难道永远不开门了吗?”一个粗哑的声音提醒大家,这样问道。
  这一问似乎又提醒大家注意那紧闭着的门户,于是许多人都朝那个方向望着。他们像不会说话的野兽般望着,像狗那样哀鸣着,抓弄或紧盯着门上的球形捏手。他们挪动着双脚,眨着眼睛,喃喃地说话,有时诅咒,有时议论。他们还是等待着,雪花还在飞舞,把刺骨的雪片刮在他们身上。雪花在他们的旧帽子和高耸的肩膀上堆积起来。积成小堆和弯形的条条,谁都不把它拂去。在人群中央,体温和水蒸气把雪融化,雪水就沿着帽檐滴下来,滴到鼻子上,人们也无法去抹。站在边沿上的人的帽檐上的积雪都不消融。挤不进中间去的人,就在大雪中低着头,弯下了身体。
  门顶的气窗里透出灯光来。这使门外的人群一阵激动,感到有希望了。
  掀起了一阵喃喃的反应。终于门内的门闩吱吱的响起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倾听着。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人群中又是一阵低语。有人高声说:“喂,后面的慢一点。”然后大门打开了。人群挤上去,混乱了一会儿,大家都阴沉地默不作声,表现出这群人正像野兽一般,然后在屋内散开去,像是漂浮的木头一般,不见踪影了。只见一些湿帽子和湿肩膀,一群寒冷、萎缩、满不高兴的家伙,从荒凉的墙壁之间涌了进去。这时正是六点钟,从每个匆忙的行人脸上都可以看出他们要去吃晚饭了。可是这里却不供应夜饭——除床铺以外别无所有。赫斯渥当然是要想弄到一个床铺啰。
  他放下一毛五分钱,拖着疲惫的脚步爬上指定给他的房间里去。这是一间幽暗的房间,木板墙,灰尘满地,铺板很硬。一只小煤气喷嘴给这么可悲的斗室提供了足够的亮光。
  “嘿,”他说,清了一下喉咙,便锁上了门。
  这时,他开始懒洋洋地脱衣服,但是先脱下了上衣,塞住房门下面的那道空隙。他把背心也塞在那里。他把那顶又湿又破的旧帽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然后,他脱去鞋子,躺在铺上。
  他好像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爬起身来,关掉了煤气灯,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他。过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他并没有回想什么事,仅仅是疑惑不决而已,他又开了煤气,但是没有用火柴去点灯。当放出来的煤气布满房间时,他还是站在那里,完全躲在仁慈的夜色里。他的鼻孔嗅到了煤气的味儿,他就放弃了这站着的姿势,摸索着上了床。
  “有什么用呢,”他摊手摊脚地躺下去安息的时候,倦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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