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102章

  这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有位穿晚礼服的绅士伸手递了一张钞票给上尉,他收下钱,简短地道了谢,就朝他的队伍转过身来。在马车驶走时,大家都引颈望着白衬衫前闪光的宝石。就是旁观的群众也看得目瞪口呆。
  “这一来可以安排九个人过夜,”上尉说,在他身边的队伍里依次点了九个人。“站到那边去。现在只剩七个人了。我需要一毛二分钱。”
  钱来得很慢。过了一会儿,围观的人逐渐散去,只剩下了不多几个。五马路上除偶尔有辆出租马车或者步行的过路人以外,已经空空如也。百老汇路上还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只是偶尔有个人走过,看到了这一小群人,拿出一个硬币,就扬长而去。
  上尉坚定地、毫不犹豫地站在那里。他还在讲话,极简单的几句话,说得很慢,却是相当自信,好像是不会失败的。
  “好了。我不能整夜站在这里。这些人越来越疲惫而寒冷了。哪位给我四分钱。”
  有时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接到了钱,一满一毛二分就点出一个人,让他排到另一行里去。然后,他又照旧来回踱步,望着地上。
  戏院散场了。电灯广告不见了。时钟打了十一下。又过了半个钟点,只剩了最后的两个人。
  “来吧!”他对几个好奇的观众叫道。“一毛八分钱就可以使我们都有地方过夜了。一毛八分钱。我有了六分。请哪一位给钱吧。请记着,今天晚上我还得回布鲁克林去。在回去之前,我还得把这些人带去,让他们安睡。
  一毛八分!”
  谁都不回答。他来往踱着步,向地上望了几分钟,偶尔柔声说:“一毛八分钱。”比起其他的钱来,这笔小数目仿佛会把大家盼望的目标推迟得更久才能实现。赫斯渥因为自己是这长长一行人中的一分子,稍微振作了一些,才尽力不呻吟出来,他也实在太虚弱了。
  终于有位身披歌剧斗篷、穿着沙沙作响的长裙的太太,由男伴陪着沿五马路走过来。赫斯渥百无聊赖地凝望着,不禁想起在新天地中的嘉莉,并且想起他从前这样陪伴他太太的光景。
  当他痴望着的时候,那位太太回过头来,望见这希奇的一群,就打发她的男伴走过来。他走过来,手里拿了一张钞票,态度极其潇洒而又大方。
  “给,”他说。
  “谢谢,”上尉说,转身对着剩下的两个要铺位的人。“这一来,我们还有些余钱可在明天晚上用,”他补充说。
  说罢,他要最后两个也排在队里,自己走到队首,一路走,一路数着人数。
  “一百三十七个,”他宣布说。“现在,朋友们,排好队。向右看齐。
  这一下就快了。喂,别心急。”
  他自己站在队首,发命令道:“开步走。”赫斯渥随着队伍一起走着。
  这蜿蜒的长蛇阵跨过五马路,穿过麦迪逊广场,沿着弯曲的小路向东走上二十三街,再沿着三马路走下去。当队伍走过时,夜半的行人和闲荡者都站住了凝望。在各个拐角处聊天的警察,漠不关心地望着,或者向领队点点头,他们以前见到过这人。他们在三马路上一直走到八街,像是令人疲惫的跋涉,那里有一家寄宿处,明明是夜里已打了烊。可是,他们是预期要赶到的。
  他们站在门外的黑影之中,上尉则在门内谈判。于是大门打开了,他们随着一声“喂,别急”,被请了进去。
  有人在前面指点房间,以便大家及时拿到钥匙。赫斯渥用尽气力爬上格格作响的楼梯,回头一望,看见上尉在那里注视着,他那博爱的襟怀要看到最后一个都被安置好了为止。然后,他裹紧斗篷,踱到门外的夜色中去。
  “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赫斯渥说,他在指派给他的黑暗无光的小卧室中那个破旧的铺位上坐下来,腿儿痛得厉害。“我非吃些东西不可,否则我会饿死的。”
  第四十九章
  嘉莉这次回纽约演出以后,有一天晚上,她卸装快要完毕,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得后台门口有一阵骚动声,其间夹着一个熟悉的声音。
  “哦,不要紧。我要见马登达小姐。”
  “你应该先把名片送进去。”
  “嘿,算了。给——”
  交出了半块钱,然后就有人在敲她化妆室的门了。
  嘉莉打开门来。
  “哎呀!”杜洛埃说。“果真不错。喂,你好呀?我一看见,就知道是你。”
  嘉莉后退了一步,恐怕会来一场使她极其尴尬的谈话。
  “你不同我握握手吗?真的,你是个美人儿。很好,握手吧。”
  嘉莉伸出手来,带着笑容,也许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满怀着善意而已。他虽然老了一些,但是变化还不大。还是那样漂亮的衣衫,那样结实的身躯,那样春风得意的面色。
  “门外那个家伙不让我进来,我给了钱才行。我知道是你,没错儿。啊,你们这出戏真不错。你的角色演得很出色。我早知道你演得好的。今天晚上,我恰好走过,想进来弯一弯。我在节目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是,直到你上了台才记了起来。我一看就大吃一惊。嗨,你真让我惊呆了。你用的就是在芝加哥的那个姓氏,是不?”
  “是的,”嘉莉温和地说,屈服在这个男人的自信心之下了。
  “我一看见就知道是你。哦,不管怎么样,你一向好呀?”
  “啊,非常好,”嘉莉说,在她的化妆室里徘徊着。她已有些被这突然袭击弄得不知所措了。“你一向可好?”
  “我吗?哦,很好。现在,我住在这里了。”
  “真的吗?”嘉莉说。
  “是的,我到这里已经六个月了。在负责这里的分公司。”
  “太好了!”
  “哦,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上舞台的?”杜洛埃问。
  “大约三年以前,”嘉莉说。
  “真的吗!唉,老天爷,我这还是刚听到呢。话虽如此,我早知道你会上舞台的。我不是老是说你能演戏的吗?”
  嘉莉笑了。
  “是的,你说过,”她说。
  现在事情很明白,他并不计较过去的事情。他好像情愿撇开算了,或者,至少以为是无足轻重的。过去那份不太深的感情看来并不使他产生埋怨的情绪。他的态度表明,不管怎么样,他希望保持她的好感。
  “啊,你看起来真漂亮,”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变得这么厉害的。你长高了一些,是吗?”
  “我吗?啊,也许长高了一些。”
  他凝望着她的衣服,然后望着头发,只见头上很时髦地戴着一顶合式的帽子,然后望着她的眼睛,她却竭力地躲闪。他明明是想立即丝毫不差地恢复他们的旧交情。
  可是,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如今已更其了解他了——了解他这一类人。他不是她赞赏的那种人,换句话说,甚至无法与之愉快相处。世面已教会了她这么多。她想,恐怕他还不认识双方的关系已经变了。
  “那末,”看见她在收拾荷包、手帕等等,准备要走了,他就说,“请你和我一同出去吃饭,你高兴吗?我在那里约了一个朋友——”
  “啊,不行,”嘉莉说。“今夜不行。我明天一早就有事。”
  “啊,别去算了。得了。我可以把朋友抛开的。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不,不,”嘉莉说。“我不能。请你别再说了。我不喜欢很迟吃夜饭。”
  “那末,我们就来谈谈吧。”
  “今天晚上不行,”她摇摇头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这一说,她发觉他脸上掠过一层阴影,说明他在思索,好像他正开始认识到事情已起了变化。善良的心地使她觉得对于老是喜欢她的人应该更友好一些。
  “你明天到我旅馆里来,”她说,作为悔过的表示。“你可以和我一同吃饭。”
  “很好,”杜洛埃说,又高兴起来。“你住在哪里?”
  “在沃尔多夫旅社,”她回答,指的是当时刚造好的时髦大旅馆。
  “什么时候?”
  “哦,三点钟来吧,”嘉莉高高兴兴地说。
  第二天,杜洛埃来了,但是嘉莉想起这个约会并不觉得特别愉快。可是,看到他还是保持着他那种人的潇洒风度,而且极其诚恳,她对这顿饭是否会使她不愉快的疑虑就一扫而空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口若悬河地谈着话。
  “这里的人架子可不小,是不是?”当她走进他在等待的会客室里,他劈头第一句话就说。
  “是的,他们是有架子,”嘉莉说。
  他是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因此立即详细地谈起他自己的事业的情况。
  “我不久就要自己开一家公司,”在谈话中有个时候他这样说。“我现在已能筹集到二十万块钱的资本。”
  嘉莉满怀好意地听着。
  “嗨,”等他们畅谈了好些情况以及感兴趣的事以后,他说,“赫斯渥现在在哪里?”
  嘉莉略微面红了一下。
  “我想就在纽约吧,”她说。“我已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杜洛埃沉思了一会儿。直到现在,他一直拿不准这位前任经理是不是躲在幕后的一个有力人物。他猜想不是,但是这么一说使他放心了。他想,一定是嘉莉抛弃了他,这是她应该做的。
  “我认为,一个人干出那样的事情来,总是错误的,”他表示意见。
  “干怎么样的事?”嘉莉说,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啊,你知道的,”杜洛埃挥挥手,好像她是肯定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她回答。“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就是在芝加哥发生的那桩事,在他出走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嘉莉说。可是,这一来使她十分怀疑了。
  “哦嗬!”杜洛埃带着怀疑的神情说。“你知道他出走的时候拿了一万块钱,不是吗?”
  “什么?”嘉莉说。“你的意思是说他偷了钱,是吗?”
  “什么?”杜洛埃说,对她的语气感到吃惊,“你是早知道那桩事的,不是吗?”
  “哦,不知道啊,”嘉莉说。“我当然不知道。”
  “那末这就好玩了,”杜洛埃说。“他偷了钱,你知道。所有的报纸都登了新闻。”
  “你刚才说他拿了多少钱?”嘉莉说。
  “一万块。话虽如此,我听说后来他把大部分寄了回去。”
  嘉莉茫然俯视铺着华丽地毯的地板。她对自己被逼出走以后的那几年的生活,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她现在想起有好多事情形迹可疑。她也想到他拿钱是为了她。她心里并没有冒起憎恶之感,反而产生了一种惋惜之情。这可怜人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这事情的阴影下生活啊。
  在吃饭的时候,杜洛埃又吃又喝,感到很高兴,心情也轻松起来,自以为他正在使嘉莉回心转意,恢复过去对他的善意的关怀。他开始幻想不难重温旧梦,虽然她已这么高贵。他想,她是多么值得争取的啊。她是多么美丽、多么雅致、多么有名啊。在他看来,在戏剧界和沃尔多夫旅社这圈子里的嘉莉,真是最最值得想望的人儿。
  “你还记得在艾弗里会堂那一晚,你是多么胆怯吗?”他问。
  嘉莉想到这事情,微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演得比你当时的表演更好。呀,”他带着些懊丧的意味继续说,一只手拐儿搁在桌子上,“我还以为当时你我会相处得很好的呢。”
  嘉莉发觉对方的意向,想换一个话题。事至今日,听杜洛埃说起这些事,真令人厌恶,感到愚蠢。不管怎么样,根据突如其来的新得到的消息,她当时的心目中首先想的是赫斯渥。
  “我想你不会再这么喜欢别人的,对吗?”他露骨地说,硬是不愿放弃他的主意。
  “你不应该这么说,”嘉莉说,略微透露了些冷淡的意味。
  “让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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