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94章

  跨过五十九街,他沿着中央公园的西边走到七十八街。他想起了那一带街坊,就拐过去看看已建成的许多高楼大厦。这地方已面目一新。那些大片的空地已造满了房屋。他回过头来走,顺着公园一直走到一百十街,然后再拐上七马路,于一点钟来到那美丽的河边。
  他看着眼前蜿蜒的河流,夹在右边起伏不平的河岸和左边高高的丛林密布的高地之间,在灿烂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气候温暖如春,使他感到这河流的可爱,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双手反剪在背后,望着河流。然后他转身沿着河流往东区走,懒散地寻找着他曾看到过的船只。直到四点钟,太阳开始西斜,预示傍晚天气将转凉的时候,他才转身回去。他肚子饿了,想回到温暖的房间里美美地吃饭了。
  当他五点半钟回到公寓时,天色已黑。他知道嘉莉不在家,这不仅是因为气窗里没有透出灯光,而且晚报还塞在房门上的球形捏手和门框之间。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去。室内一片黑魆魆的。他点上煤气灯,坐了下来,打算等一会儿。即使嘉莉就回来,也要很迟才能吃夜饭。他看报看到六点钟,然后站起来,自己动手弄些东西吃。
  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些异样。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向四周一望,好像少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在他的座椅近边,看到一只信封。它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几乎不需要他再采取什么动作了。
  他伸手拿起信来,当他伸手的时候,就觉得浑身一阵寒战。信封拿在他手里沙沙作响。信纸里裹着柔软的绿色钞票。
  “亲爱的乔治,”他看下去,一只手把钞票捏得窸窣作响。“我走了。
  不再回来了。不用再租这套公寓了。我付不起房租。倘使我能够,不会不高兴帮助你的,但是我无力维持我们两人的生活,又付房租。我要用我微薄的所得购置衣服。我留下了二十块钱。我眼前只有这些钱。家具可以由你随意处理。我不需要。嘉莉。”
  他放下信来,静悄悄地向四周一望。他现在知道少掉了什么啦。这是那只作为摆设的小钟,这是她的东西。它从壁炉架上失踪了。他走进前房——
  他的卧室、会客室,一路点上煤气灯。五斗橱上,那些银制的小摆设和盘子不见了。桌面上拿掉了花边台布。他打开衣橱——她的衣服都不见了。他打开抽屉——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的箱子也不在老地方了。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旧衣服都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别的东西也都在。
  他在会客室里站住了,茫然若失地不知在等待着什么。屋里静得快要使人透不过气来。这个小公寓仿佛出奇地荒凉了。他压根儿忘记了肚子饿,忘记了这时还只是吃晚饭的时分。好像已经是深夜了。
  他突然发现那些钞票还在他手里。如她所说,一共是二十块钱。他这时走回去,让那些煤气灯继续亮着,觉得这公寓里像是空洞洞的。
  “我要离开这里,”他在心里想。
  于是,他处境的无限凄凉,猛然涌上了他的心头。
  “抛下了我,”他喃喃地说,又重复一句,“抛下了我。”
  这个过去是那么舒适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温暖的日子,现在已成为陈迹。某种寒冷彻骨的东西面对着他。他颓然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托住下巴,没有思绪,只有感觉攫住了他的心灵。
  于是,他觉得一种像消失了的恩情和自我怜惜的感情兜上了心头。
  “她用不着出走的,”他说。“我会找到工作的。”他坐在摇椅里好久不摇晃,又清清楚楚地自言自语——“我曾经尝试过的,不是吗?”直到半夜,他还在摇晃,呆望着地板。
  第四十六章
  当赫斯渥终于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模糊地感到该上床睡觉了。
  事实上他是又回到了胡思乱想的梦里。天亮以后,他坐在床上,忧郁地向四周望去。这地方的寂寞凄凉使他很难受。倘使他想吃早饭的话,他就得自己去烧。他起了床,穿好衣服,坐了下来,但是留在这里好像已没有任何意义。
  落寞之感使他必须抛弃这个地方。
  他不得不接受嘉莉留下的二十块钱这一点是并不愉快的,可是他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他想起在《世界报》的广告栏里看到过有收买全部公寓家具陈设的人登的广告。他知道已保不住这个地方,所以决定把全部家具卖掉,能得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第一个来看的人,出四十块钱收买全部家具。出得这么少,使他大发其火。他至少希望得一百块钱——
  “哼,快走,”他阴郁地说。“我买这五斗橱就花了二十块钱哪。”
  “不错,”这个人说,“我没有办法。我又不是从百货公司买东西。我必须要能赚钱才行。”
  “嘿,四十块钱我不卖,”赫斯渥说,立即打发他走了。
  然后,他去另找一个买主。他比第一个更不如。
  “三十块钱,”他说。
  “那还是劈了当柴烧好,”赫斯渥说。
  “那末,你要多少?”那个人说。
  “不出六十块就不卖。”
  他想得到好价钱的幻想迅速地发生了变化。
  他变得谨慎些了,又通知了三个这样的商人上门来。
  其中第二个人出了他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好的价钱。
  “五十块钱,”他说。
  他认为他们都是吸血鬼,被他们的冷酷无情弄得完全泄了气,就同意了。
  比起他所付出的钱来,这真是个可怜的小数目。
  “就这么吧,”他说。“那些东西新的时候我是花了两百块钱买进的。”
  “不错,但是现在不新了,”那个人说。
  “可是一点也没有损伤啊,”赫斯渥应道。
  这笔交易就这么定下来,他冷冷清清地等待来搬家具,付钱。
  在嘉莉出走后的第二个早晨,买主才来搬家具,付他钱。这段时期中,他坐在公寓里等待,慢慢地使自己适应这场变迁。他自己拿碗橱里的东西做了些吃食——咖啡、煎腌肉等等,又出去买了只面包。终于买主来了,照商定付了他钱。
  赫斯渥看看那两个来包扎东西的人,决定不留下看这伤心的结局。他怕有些债主看到他门口有搬东西的车辆,会上来找他麻烦。
  “嗯,我想你们自己会把东西搬出去,不用我帮忙的,”他对那个买主说。
  “是啊,用不了多少时间的,”那个人说。
  赫斯渥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这是个伤心的时刻。他觉得好像被驱逐了一般。这寒冷的世界上没有他可去的地方。他现在必须步行,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一张友好的面孔会给他打招呼。
  在转角处,他走过卖报的意大利人。
  后者对他亲切地点点头,尽管赫斯渥还欠他一块半钱,这是永远拿不到的了。可是那人不知道这一点。然后,这过去的经理转向城市的贫民区。他知道哪里有廉价的客店。
  嘉莉在她那舒适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以后,就在想不知道赫斯渥对她的出走作何感想。她匆匆把几件东西安排一下,就动身到戏院去,有几分料想到会在戏院门口碰到他。可是没有看见他,这解除了她的恐惧,因而对他的看法变得更和善了些。她差不多把他忘了,直到戏散场后要出来的时候,想到他可能会等在那里,又使她害怕起来。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于是害怕他会找麻烦的想法就打消了。过了一阵子,除了偶尔想起以外,她完全摆脱了原来的公寓里压在她生活上的愁云。
  说也奇怪,职业会这么迅速地把人完全吸引。听着小萝拉讲的闲话,嘉莉懂得了许多戏剧界的情况。她懂得了戏剧界的报纸是什么样的,哪些刊登有关女伶等新闻。她开始阅读报纸上的消息,不仅是有关她自己在中间演一个小角色的那出歌剧,也看其他的。她心中慢慢地产生了要上报的希望。她渴望自己也像别人一般有名,就贪婪地阅读一切对戏剧界名角儿的恭维或挑剔的评论。她心向往之的花花世界完全把她吸引住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报纸和杂志上开始刊登舞台美人的照片,以后就成为热潮。报纸,特别是星期日出版的报纸,开辟了刊有插图的大幅戏剧版,登载大名鼎鼎的角儿的半身和全身照片,还围上富有艺术意味的涡卷形花边。杂志也是这样,或者至少有一两种新创刊的杂志,偶尔刊登美丽的名角的照片,时而也刊载各剧的剧照。嘉莉对这些越看越有兴趣。什么时候能登她那出歌剧的剧照呢?什么时候有张报纸会觉得她的照片是值得一登的呢?
  在她扮演新角色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她翻阅戏剧版,想看看有没有刊出一些小消息。倘使报上没有说什么,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是在简讯里,在几则较重要的新闻之后,有一则极简短的报道。嘉莉看到的时候,全身都感到热辣辣的。
  在百老汇戏院上演的《阿布都尔的后妃》一剧中的乡下姑娘卡蒂莎一角,原由伊内兹·卡鲁扮演,今后将由群舞队中最伶俐的队员嘉莉·马登达担任。
  嘉莉满心欢喜。啊,这不是很好吗?到底上了报!这是第一次、期待已久的、叫人愉快的消息。而且报上说她伶俐。她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萝拉不知看到了没有?
  “报上登了我明天晚上将演新角色的新闻,”嘉莉对她的朋友说。
  “啊,妙极了,真的登了吗?”萝拉嚷着,跑到她跟前。“那很好,”
  她说着,就看报。“倘使你演得好,会再登的。《世界报》曾一度登过我的照片。”
  “是吗?”嘉莉问。
  “是吗?——哦,是登过的,”这个小姑娘回答。“照片四周还加上花边呢。”
  嘉莉笑了。
  “报上还从没登过我的照片呢。”
  “但是会登的,”萝拉说。“等着瞧吧。你演得比现在大多数登过照片的人高明。”
  嘉莉对她的话深深觉得感激。因为萝拉表示同情和赞美,她几乎爱上了萝拉。这对她是非常有益——几乎是非常必要的。
  因为她演这个角色很出色,报纸上又登了一则消息,说她演得令人满意。
  这使她大为高兴。她开始认为世人已经在注意她了。
  她第一个星期拿到的三十五块钱,看来好像是一笔大数目。房租只消付三块钱,仿佛少得可笑。还了萝拉二十五块钱,她还剩下七块钱。加上以前余下的四块钱,她手头有十一块钱。五块钱付她必须购置的衣服的分期付款。
  第二个星期她越发得意洋洋了。现在只要用三块钱付房租,五块钱付衣服费。
  多余的钱可以买食物以及她心爱的小玩意儿了。
  “你最好积一些钱到夏天用,”萝拉提醒她说。“我们可能在五月里停止演出。”
  “我打算积的,”嘉莉说。
  每周三十五块钱的经常收入,对一个几年来只拿微薄的零用钱过日子的人,是会起腐蚀作用的。嘉莉发现她荷包里装满了许多大票面的绿色钞票。
  因为她不需要负担别人的生活,就开始购置漂亮的衣服和好看的小装饰品,开始吃得好,并装饰房间。不久就招引了一些朋友。她和萝拉熟识的那几个青年见了面。歌剧团里的那些男演员不经正式介绍就和她成了相识。其中有一个看中了她。他为人和蔼可亲,嘉莉也喜欢他心地善良,态度诚恳,但是他身上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爱慕之情。
  有几次他陪她步行回家。
  “我们停一下,吃些小点心吧,”有一天午夜,他建议道。
  “很好,”嘉莉说。
  在这沉浸在玫瑰色氛围中的饭店里,坐满了深宵还在外边的快乐情侣,她发现自己在心里对这个男人挑剔起来。他过分做作,过于固执己见。他跟她谈的除一般服饰以及物质方面的成就以外,一点都不谈使她觉得高尚些的事情。吃过了点心,他极其大方地一笑。
  “你就一直回家吗?”他说。
  “是的,”她回答,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气。
  “她实际上比看上去富有经验,”这个情人心里想,从此增长了对她的敬意和热忱。
  她忍不住顺着萝拉的爱好,一起寻欢作乐。有些日子,她们乘马车出去兜风,有些夜晚,在戏散场之后一同去吃夜饭,有些下午,她们打扮得非常雅致,到百老汇路上去散步。她正在投入这大都会的欢乐的旋涡里。
  她的照片终于在一家周刊上登了出来。她事先并不知道,一登出来使她大吃一惊。照片下面印着简短的说明:“嘉莉·马登达小姐,上演《阿布都尔的后妃》的剧团中的红演员之一。”她听了萝拉的劝告,曾经请萨罗尼①拍了几张照片。他们刊出了一张。她想到街上去买几份这种刊物,但是想起了她根本没有相当熟识的朋友可以送。世上对这事情关心的,显然只有萝拉一个人。
  ① 拿破仑·萨罗尼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著名的戏剧摄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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