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63章

  他在心里开始形成了一种非常明确的想法,那就是他不想要那笔钱。拿了那笔钱,是件很可悲的事,他不想留着它。而且,要是他留下了这笔钱,那就是为这笔微不足道的款子卖掉了他过去的一切关系——他的利益、特权和志趣。倘使他留下了钱,他所得的只能是苦痛,他只能走偏僻小路,在秘密场所躲来躲去。他会被监视,总有一天会被捕的。加拿大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处所,但这里寒冷,陌生,没有美国的风味。他已经在思念芝加哥熙熙攘攘的生活了。没有酒店的排场和光彩,已对他的精神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就在这一天,当他和嘉莉一起坐在房间里时,他决定把钱寄回去。他要写信给汉南和霍格,说明一切情况,然后用快递把款子寄回去。也许他们会原谅他的。也许他们会请他回去的。他要把刚才说的已写信给他们的谎话变为现实。然后离开这个古怪的城市。
  “我想写几封信,”他对嘉莉说,打铃叫了茶房。
  她表示同意,拿起一本书来看。
  为了写这封特殊的信,关于这桩麻烦事作出言之成理的说明,他思考了一个钟点。他本想把他太太的事情告诉他们,但是说不出口。他最后把事情缩小,只是说明他和朋友们应酬喝醉了,发现保险箱没有锁上,竟将现款取出,一不小心关上了箱门。他对这件事表示非常遗憾。他给他们添了那么许多麻烦,很对不起他们。他愿意尽力了结这件事,把钱寄回去——其中的大部分。其余的部分等他一有钱立即偿还。他是否还有复职的希望?——对于这一点,他只暗示了一下。
  这个人的心烦意乱,可以从这封信的结构里看出来。他当时忘记了即使让他恢复原职,那将会是何等痛苦的事情。他忘记了他和过去好像已一刀两断,即使他真的想什么办法把自己和过去联系起来,也不免老是要露出分离和重合的裂痕来。他老是忘记了一些人或事——他的太太,嘉莉,他需要钱用以及他眼前的处境什么的,因此无法清楚地推理。可是,他发出了这封信,想等收到覆信后才汇钱去。
  在这段时期中,他就和嘉莉安之若素,尽情地享乐,因为没有过去来阻碍,所以非常愉快。嘉莉所买的东西,其中包括一只衣箱,已及时送到,安置妥当了。到三点钟,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换了一副样子,穿着合身多了。
  她穿着新衣服觉得舒畅一些,高兴一些,这是哪个女人都会是这样的。赫斯渥带着求爱的心情,亲近她,希望和她结成夫妇。他对她体贴入微,使她慢慢地恢复了对他的好感。
  这一天阳光明媚,对这次逃亡产生了明显的作用。这里本来在下雨,可是中午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像潮水般从他们打开的窗户直泻进来。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着。空气里飘着笑声和歌声。赫斯渥的眼睛无法从嘉莉身上移开。她好像就是他一切烦恼中的一丝阳光。啊,只要她能全心全意地爱他——只要她能伸手搂住他,心情就像他在芝加哥的小公园里看到她时一般欢乐,他该是多么幸福呀。这就能补偿他的损失了;这可以向他表明他并没有丧失一切。他就不在乎了。
  “嘉莉,”他说,突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你是不是愿意从此和我一起过活?”
  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但是被他逼人的面部表情所软化,产生了同情。
  这正是爱情,尖锐而强烈,被患难和烦恼所增强的爱情。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在她椅子前一膝跪下。这煦丽的天气,增进了两人的感情。
  “从今以后,让我成为你的一切吧,”他说。“不要再使我担心了。我会忠实于你的。我们要到纽约去,找一套漂亮的公寓。我将重新经商,我们可以过幸福的日子。你愿意成为我的人吗?”
  嘉莉十分认真地听着。她心里并不怀着强烈的激情,但是随着事情的推移,此人又近在身边,却撩起了一些情意。她的确为他感到难受,这是从那份最近还不过是高度崇敬的感情中所产生的一种惋惜之情。她对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倘使她能够分析自己的感情,就会明白这一点的,但是她现在被他的强烈热情所撩起的情绪,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隔膜。
  “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了,是吗?”他问。
  “是的,”她说着,点了点头。
  他把她搂过来,吻着她的嘴唇和面颊。
  “话虽如此,你必须和我结婚,”她说。
  “今天我就去领结婚证书,”他说。
  “怎么领法?”她问。
  “换一个姓氏,”他回答。“我要换一个新的姓氏,过新的生活。从今以后,我姓默多克了。”
  “啊,不要用那个姓氏,”嘉莉说。
  “为什么不?”他说。
  “我不喜欢。”
  “那末,用什么呢?”他问。
  “哦,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默多克。”
  他想了一会儿,双臂还是搂住她,然后说:“叫惠勒怎么样?”
  “这不错,”嘉莉说。
  “那末,好,就用惠勒吧,”他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去领结婚证书。”
  第二天他们由一位浸礼会牧师主持了婚礼,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第一个合适的神职人员。赫斯渥带嘉莉观赏这个城市的风光,同时等着汉南和霍格的回信。他有充分理由知道正有人在监视他,因为侦探的身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使他确信无疑。他个人对加拿大的这个城市已十分厌倦,因为这里生活节奏滞缓,而他又闲着无事。他老是心里记着,倘使他把钱退回去,就没有多少钱生活了。他逃走的时候,带了一万一千零四十五元左右,其中的一万元是留在保险箱里没有藏好的专款,还有八百元是当天收入的现款。其他二百四十五元是他自己的钱。这笔钱他已花去一百二十五元多了。
  他决定,除非他能够回到芝加哥去(在他头脑清醒些的时候,他以为这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只能还九千五百元,留下其中一千三百元作为借款,等到他能够归还的时候再归还。他不想这么办,可是也不能使自己处于困境。
  他想去纽约从事酒店生意——买一家酒店,把它办得像芝加哥那家酒店一样。他可以重做经理,有一个漂亮的小家庭和嘉莉。所以每过一天,他打算保存的余款就少一些,使他心里大为不安。
  芝加哥那家酒店终于来了回信。是霍格先生口授的。他对赫斯渥干出这件事来很是惊异,对事情闹得这般模样觉得很遗憾。倘使把款项归还,他们并不打算找麻烦去控告他,因为他们对他实在并无恶感。至于他回去,或者要他们恢复他原来的职位一事,他们还拿不准后果如何。这个问题尚待考虑,以后再通知他。可能要不了多久云云。
  总而言之,没有希望,他们只要求归还款项,不想多找麻烦。赫斯渥看到了自己的厄运。他决定把钱交给他们说要派来的人,某个和他们有来往的当地一家银行的代理人,就到纽约去。他打电报去表示同意,并向当天到旅馆来找他的那个代理人解释了一番,拿了收据,就叫嘉莉收拾行李。他开始采取这最新的行动时有些垂头丧气,但是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害怕就是在这时他还会被捕,被押解回去,所以他要想隐蔽自己的行动,但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他吩咐把嘉莉的衣箱送到车站,由快递运到纽约。好像没有人在注意他,但是他还是在夜里离开旅馆。他非常焦虑,怕在越过国境的第一站,或者在纽约的车站上,会有个执法官在等待他。
  嘉莉不知道他的盗窃行为和他的恐惧,因此当火车于次晨到达纽约时,心里很高兴。火车沿着赫德森河在前进,圆顶的青山环列在辽阔的河谷边缘,这美丽的风光使她神往。她曾经听到过赫德森河,哈莱姆河,这大都市纽约,现在她望着车外,觉得这个大都市真是惊人。想到坐在这么漂亮的车厢里外出旅行,欣赏陌生的景色,真是快活。她开始以自己的经验为自豪,至少在这件事上。这是人们巴望做的事,而她已经做到了——正在做哪。
  当火车在斯布丁·杜佛尔①向东转弯,沿着哈莱姆河东岸驶去时,赫斯渥胆战心惊地告诉她,他们已经到了纽约城的边缘了。根据她在芝加哥的经验,她巴望看到一长行一长行的车厢——一大片交叉的铁轨——可是发现情况并不如此。她看到哈莱姆河里的几只船和东河里更多的船只,触动了她年轻的心。这是第一个征象,说明大海就在前面了。接着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路边耸立着五层楼的砖房,然后火车钻进了隧道。
  ① 在纽约市中心曼哈顿岛北部,为哈莱姆河最接近赫德森河的那一部分,叫做斯布丁·杜佛尔溪。
  过了几分钟的黑暗和烟尘,重见了天日,列车员就叫道:“中央大站到了。”
  赫斯渥站起身来,拎起他的小手提包。他的神经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和嘉莉站在车门口等着,然后下车。没有人走近他的身边,但是当他走向出口处时,他偷偷地东张西望着。他激动得竟压根儿忘记了嘉莉,她落在后面,弄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只顾自己。当他穿过车站大厦时,紧张到了极点,然后开始轻松下来。他立即走上了人行道,除了马车夫以外,没有什么人向他打招呼。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想起了嘉莉。
  “我还以为你要撇下我跑了呢,”她说。
  “我在想我们应该乘什么车去吉尔赛旅馆,”他回答。
  嘉莉没有听清楚,她一心只注意着这车水马龙的风光。
  “纽约有多大?”她问。
  “啊,一百多万人口,”赫斯渥说。
  他向四周一望,招呼一辆马车,但是他叫车时的神气同过去不一样了。
  许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想到应该好好考虑这些小费用。这是不痛快的事。
  他决定马上找旅馆住下,然后租一套公寓。因此他对嘉莉说了,她表示同意。
  “倘使你愿意,我们今天就去找,”她说。
  他突然记起了在蒙特利尔的经验。在吉尔赛旅馆,他肯定会遇见芝加哥的熟人。他站起来,对马车夫说话。
  “到大陆旅社,”他说,知道这是他的熟人不大去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住宅区在哪里?”嘉莉问,她以为街道两旁那些五层楼的高墙里,不是住宅。
  “到处都是,”赫斯渥说,他对纽约相当熟悉。“纽约没有空地。这些都是住宅。”
  “哦,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嘉莉说,她已有了些自己的主见。
  第三十三章
  倘使你理解正确的话,这个城市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喜欢立即给任何人的地位一个肯定的评价。已经产生了一些有钱的大王——范德比尔特、古尔德、罗素·塞奇①,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批气势凌人的百万富翁,他们的住宅在五马路,他们的办公室在华尔街或者华尔街的附近。天才的戏剧家以奥古斯丁·戴利、弗罗曼兄弟和莱斯特·沃克为代表。文学艺术界也各有领袖,如豪厄尔斯②、什·乔·爱·沃德、约翰·拉法格③。像爱迪生、达纳④、康克林⑤、约翰·凯利⑥这样的人物,各自统治着自己的领域。坦慕尼堂⑦拥有统治一切的权力。当时在这迅速成长的大都会中对那些庸俗的娱乐是要收税的,和现在一样,从而使这个组织变得有财有势。
  ① 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1794—1877)、杰伊·古尔德(1836—1892)和罗素·塞奇(1816—1906)主要都靠修建铁路而成为著名的财阀。
  ② 威廉·迪安·豪厄尔斯(1837—1920)为当时享盛名的小说家兼评论家。作为《哈珀氏杂志》的编辑,他鼓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并提拔青年作家,被誉为美国文坛的元老。长篇小说《塞拉斯·拉帕姆的发迹》(1885)为他的代表作。
  ③ 约翰·拉法格(1835—1910)为美国画家,擅长油画及水彩画。
  ④ 查尔斯·安德森·达纳(1819—1897)为美国新闻工作者,任《纽约太阳报》编辑而享盛名。
  ⑤ 埃德温·格兰特·康克林(1863—1952)为美国著名生物学家。
  ⑥ 约翰·凯利(1822—1886)为坦慕尼堂“头头”威廉·特威德的继承人。详见注⑦。
  ⑦ 这是威廉·穆尼于 1789 年创办的一个爱国者协会,后来成为掌握纽约实权的政治机器。1868 年,威廉·特威德在堂内取得了首脑的绝对统治权。在他掌权期间,纽约市被掠夺了两亿美元,从此坦慕尼堂成为霸权和贪污的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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