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57章

  他急忙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拿下他的薄大衣和帽子,锁上写字台,拿起手提包。然后他熄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开出门来。他想装出他平日自信的神气,但是几乎装不出来。他很快就懊悔了。
  “天呀,”他说,“要是不拿就好了。天呀,这是犯了错误呀。”
  他径直沿街走去,与一个相识的查夜人打了个招呼,这人正在检查门户。
  他必须出城,而且赶快出去。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火车,”他想。
  他立即拿出表来一看。已经快一点半了。
  他走到第一家药房门口,看见里面有长途电话间,就停了下来。这是一家有名的药房,是最早装有单人电话间的店家。
  “我想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他对夜班职员说。
  那职员点了点头。
  “请接1643,”他查到了密执安中央火车站的号码以后,对电话总局说。
  票房间很快就接通了。
  “到底特律去的火车什么时候开?”他问。
  那个人报了几个开车的时间。
  “今天晚上没有车了吗?”
  “没有挂卧车的了。不过,还有,”他补充说。“三点钟有班邮车开出。”
  “很好,”赫斯渥说。“那班火车什么时候到底特律?”
  他在想,只要他赶到那里,过河进入加拿大,他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到蒙特利尔去。他听到火车中午可到,心里觉得一轻松。
  “梅休不到九点钟不会开保险箱的,”他想。“他们在午前查不到我的行踪的。”
  这时他想到了嘉莉。倘使他要得到嘉莉的话,要非常迅速才行。她必须和他一起走。他就跳上等在近旁的一辆马车。
  “到奥格登公寓,”他干脆地说。“倘使你跑得快,我可以多给你一块钱。”
  车夫鞭着他的马,使它像是飞跑起来,实际上速度却是一般。赫斯渥在路上想出了一个办法。到了门口,他急忙跨上阶沿,甚至不怕打铃唤醒仆人。
  “杜洛埃太太在家吗?”他问。
  “在家,”吃惊的女仆说。
  “告诉她穿好衣裳立刻下来。她丈夫受了伤在医院里,要见她。”
  女仆看到这人的紧张而郑重的神气就相信了,急忙上楼去。
  “什么事呀?”嘉莉说,开亮煤气灯,伸手去拿衣裳。
  “杜洛埃先生受伤进了医院。他要见你。马车在楼下等着。”
  嘉莉很快穿好衣服,立刻下了楼,除了必要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拿。
  “杜洛埃受了伤,”赫斯渥急忙说。“他要见你。赶快走吧。”
  嘉莉惊惶之极,信以为真了。
  “上车吧,”赫斯渥说,扶她上了车,随后也跳了上去。
  车夫转过马来。
  “密执安中央车站,”他站起来说,声音说得很低,不让嘉莉听见。“越快越好。”
  第三十章
  马车行驶了不多路,嘉莉就安定了些,在夜凉空气中完全清醒过来,问道:“他出了什么事?伤得厉害吗?”杜洛埃受了伤、住进了医院这件事,排除了她对他逐渐增长的疏远之感,使她产生了同情。她急于要了解情况。
  “并不太严重,”赫斯渥一本正经地说。他为自己的处境已经心乱如麻,而现在他已和嘉莉在一起,只想平安地逃出法网。所以,除非是能够肯定促进他的计划的话,他不想多说。
  嘉莉没有忘记在她和赫斯渥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但是这看来似乎不大重要。重要的是结束这次奇异的半夜旅行。
  “他在哪里?”
  “在南区过去很远的地方,”赫斯渥说。“我们得坐火车去。这样最快。”
  嘉莉没有说什么,马在往前奔跃。城市在夜间的古怪气氛吸引着她的注意。她望着一长排向后退去的路灯,以畏惮的神情端详着那些黑暗、静默的房屋。坐在马车里,有一个男人作伴看来是件大好事。
  “他怎么受伤的?”她问——意思是伤势如何。赫斯渥心里明白。他不高兴多说不必要的谎话,可是他在脱险以前,不愿让她提出抗议。
  “我不大清楚,”他说。“他们只是来找我,让我去找你,把你带去。
  他们说绝对不必惊慌,但是要我一定带你去。”
  此人的严肃态度,使嘉莉信以为真,她就静默下来,心里惊疑不定。
  赫斯渥看了看表,催车夫赶快。拿一个在这么微妙的处境中的人来说,他是绝顶冷静的。他尽想着,最要紧的是赶上火车,悄悄地逃走。嘉莉仿佛十分温顺,他在暗自庆幸。
  他们及时到达车站,扶她下车之后,他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交给车夫,就往里跑去。
  “你在这里等一下,”当他们走到候车室的时候,他对嘉莉说,“我去买车票。”
  “离去底特律的火车开车还有多久?”他问售票员。
  “四分钟,”后者说。
  他小心翼翼地买了两张车票。
  “路远吗?”当他急忙回来时,嘉莉问。
  “不很远,”他说。“我们得立即上车。”
  在车站进口处,他把她推在前面,当检票员轧票的时候,他站在她和检票员之间,使她看不到,然后从后面赶上去。
  站里有一长列快车和客车以及一两节普通客车。因为这列火车是新近重新编成的,不会有多少乘客,所以只有一两个列车机务员在那里等着。他们走进后面的一节普通客车,坐了下来。他们一坐下,车厢外就轻轻地传来“大家上车”的喊声,火车开动了。
  嘉莉开始觉得这事情有些儿蹊跷——这么到火车站来,但是没说什么。
  这桩事从头至尾是这样异乎寻常,使她对自己心中想象的事情并不重视。
  “你一向好吗?”赫斯渥温和地问,因为他现在觉得轻松些了。
  “很好,”嘉莉说,她心情非常不安,竟不知道对这事情应采取什么正确的态度。她还是很激动,想去看杜洛埃,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赫斯渥打量着她,也看出了这一点。他并不为此而操心。他并不因为她在这事上所表现的同情和激动而觉得不安。她的这种品德是他十分喜欢的。他只是在考虑他该怎样来解释。然而,即使这一点也不是他心里最担心的事情。他自己干下的事和眼前的逃跑是压在他心头的沉重的黑影。
  “我这么干真是傻啊,”他反覆想着。“天哪,这是犯下了大错呀!”
  在他清醒的时候,他简直不相信已经干下了这件事。他不敢想起自己是一个逃离法网的罪犯。他常常在报上看到这样的事情,认为这种事一定很可怕,但是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却只是坐着,追怀着往事。他的前途是与加拿大边界联在一起的。他想到那里去。至于其他,他把这晚上的行动回想了一遍,认为都是一桩大错中的一部分。
  “可是,”他想,“我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他决定要尽力补救,就开始这么办,第一步又把整个情形重新想了一遍。但这样反覆思量是枉费心机而叫人烦恼的,使他头昏脑胀,不知如何对嘉莉开口谈他对她的打算。
  火车穿过湖边的车场,在隆隆地前进,缓慢地向二十四街驶行。看得见车外的分轨闸和信号灯。机车用汽笛发出短促的鸣声,铃声时常作响。有几个列车机务员手拿提灯走过。他们在锁车厢门,料理好车上的一切,准备长途旅行。
  火车立即开快了,嘉莉看见静悄悄的街道接连迅速地闪过。机车在重要的道口都发出四声汽笛声,作为危险的警告。
  “路很远吗?”嘉莉问。
  “不怎么远,”赫斯渥说。他忍不住要笑她的天真。他想向她说明情况,劝慰她,但是他要等车开出了芝加哥再说。
  再过了半个钟点,嘉莉才明白,他要带她去的地方,是相当远的。
  “在芝加哥城内吗?”她紧张地问。这时他们早已离开了城市,火车正在飞速跨过印第安纳州的州界。
  “不,”他说,“我们去的地方不在芝加哥。”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立即使她很吃惊。
  她美丽的前额开始皱了起来。
  “我们不是去看查利吗?”她问。
  他觉得时机已经到来。迟早总要解释的,还是现在就解释吧。因此,他以最柔和的态度摇头表示否定。
  “什么?”嘉莉说。她想到这次出行可能和她原来的想法不同,感到不知所措。
  他只是以最和善和安抚的眼光望着她。
  “哦,那末,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她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倘使你能安静下来,嘉莉,我会告诉你的。我要你和我一同到另一个城市去。”
  “啊,”嘉莉说,她提高嗓音,发出一声柔弱的呼喊。“放我走。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去。”
  她被这个家伙的大胆无礼吓得惊惶失措。这是她头脑里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现在她只想下车,离开他。要是这飞驰的火车能够停下来,这个可怕的诡计就不能实现了。
  她站起来,想冲到过道上——什么地方都好。她知道非要有所行动不可。
  赫斯渥却伸手轻轻地按住了她。
  “安静地坐着,嘉莉,”他说。“安静地坐着。在这里站起来,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听我说,我要把我的打算告诉你。请等一会儿。”
  她推着他的膝头,但他仅仅把她拉回来。谁也没有看见这一场小小的争吵,因为车厢里乘客很少,而且都在想打瞌睡了。
  “我不愿意,”嘉莉说,可是却违心地屈从了。“让我走,”她说。“你怎么竟敢这样做?”她眼睛里涌出了大滴眼泪。
  这时,赫斯渥要全副精神来处理眼前的情况,就不再思考他自己的处境了。他必须想办法对付这个姑娘,否则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他拿出全身解数,施展劝诱的手段。
  “现在你听着,嘉莉,”他说,“你不能这样。我并不想使你难过。我不想干任何使你伤心的事情。”
  “唉,”嘉莉啜泣起来。“唉,唉—嗬—嗬。”
  “得了,得了,”他说,“你千万不要哭。听我说好吗?听我说一分钟,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我别无办法。我老实告诉你,真是无法可想。听我说好吗?”
  她的啜泣使他心神不安,他相信她确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听我说好吗?”他问。“不,我不听,”嘉莉说,勃然大怒了。“我要你让我走,否则我要喊车掌了。我不愿意跟你走。这是可耻的,”恐惧的哽咽重又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赫斯渥听得有些愕然。他认为她这么伤心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又衷心希望能迅速地把这事情办妥。车掌不久就要来查票了。他不愿声张,不愿发生任何麻烦。天呀,只要他能使她安静下来就好。
  “不等火车到站,你是下不了车的,”赫斯渥说。“我们不久就可以到下一站了。倘使你要走,到那里你可以下车。我不会阻拦你的。我只要你听我说几句。你听我告诉你,好吗?”
  嘉莉仿佛并不在听。她仅仅把头转向车窗,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火车正在坚定地、平稳地前进,越过田野和片片树丛。驶近荒凉的林地上的道口时,漫长的汽笛声带着忧伤的、音乐般的韵味传来。
  这时车掌走进车来,检查了芝加哥上车的一两张车票。他走到赫斯渥身边,赫斯渥就拿出两张车票。嘉莉虽然摆出了要有所表示的架势,但是没有动弹。她没有转身探望。她当时的心情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等车掌走了,赫斯渥觉得心上一轻松。
  “你对我生气,是因为我骗了你,”赫斯渥说。“我并不是有意的,嘉莉。实实在在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出于无奈。我第一次看到了你,就觉得不能离开你了。”
  他并不提最后的这次欺骗,似乎这是可以置诸脑后的。他要她相信,他的太太已不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了。他竭力要忘却自己盗窃的那笔钱。
  “不要对我讲话,”嘉莉说,“我恨你。你给我走开。我到下一站就下车。”
  她说话的时候,激忿和反抗之情使她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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