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35章

  那天晚上,当他走出门口时,他哪里想得到已在那撇在家里的小姑娘的胸怀里,留下了怎样的秘密火焰。嘉莉生来具有富有同情心的、可塑性很强的天性,这种天性发展到最高度,一向是戏剧艺术最欢迎的特征。她天生富有被动性,这种性格总是能反映能动的世界。她生来具有模仿的爱好,而且能力不小。即使不经训练,她有时候也能够对着镜子把舞台上各种角色的面部表情表演一遍,重现她看过的剧情。她喜欢按照落难女主人公通常用的口气,调整自己的声调,背诵那些最能激起她同情的悲伤的片段。近来,在几出结构完美的戏里,看了天真烂漫的女演员的活泼神态,她深受感动而暗地里模仿起来,不时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纵情地搬演好些身段方面的小动作和脸部表情。有几次,杜洛埃看到她对着镜子,认为她在顾影自怜,而她不过是把她在别人身上所看到的某种嘴巴或者眼睛的媚态,重演一下而已。受到了他漫不经心的指责,她误认为这是虚荣心的表现,便暗自多少认错,接受他的责难,虽然事实上这只是努力把她所喜爱的一些美的形态完完全全再现出来,是艺术天性的最初微妙的萌芽而已。要知道,这些微弱的爱好倾向,这些要重现人生的愿望的表现,正是一切戏剧艺术的根基。
  现在,嘉莉听到了杜洛埃赞美她的演戏才能,就浑身感到满足。他的话像火焰把金属屑片熔接成一团坚实的固体一般,把她感觉到但是从来不相信的有关自己演戏才能的那些浮泛的幻影,变成了一丝辉煌的希望。她和一切人相同,是有虚荣心的。她觉得只要有机会,她也做得成事情。她望着舞台上服饰华丽的女演员,往往设想,倘使她能取而代之,将显得怎样美丽,会觉得何等愉快。迷人的魔力、紧张的情节、漂亮的服装、喝彩叫好声——这些东西引诱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也能演戏——她也能使人们承认她的力量。
  现在有人告诉她真能演戏——在家里做的这些小动作,竟使他也觉得了她的力量。她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很愉快。
  表演艺术在这方面是最为奇特的,它会在最没有能耐的观众之中引起模仿的想法,产生人人的能力是均等的这种看法。毫无疑问,这主要是因为这是一种最容易理解而同时又是最自然的魅力。戏剧呈现了观众们日常的生活和感觉。没有经验的看客不大会想到,要做得自然——按照我们所看见的周围所有人的行动那样行动——会是件难事。他们从舞台的镜子里看到了他们愿意看到的情景、他们乐于置身其间的环境、他们乐于体验的激情。模拟出来的忧乐、笑泪、爱憎是这么真切,竟使表演艺术的本身消失了。观众们看到随着一年年的消逝,外界会为他们提供什么——日常的人性和人事,而这些都已被提高并且集中,供他们一时享受。这些东西既吸引他们,也蒙蔽他们。它们引诱着一切没精打采的人等,和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给他们许以舒适的生活以及大家都希望能经历到的感情变化和发泄。
  嘉莉不能算属于后面那一类观众。她是应该列入其中杰出的一类,因为她多情善感,感情起伏很大,又是几乎无可救药地缺乏逻辑头脑。她那可塑性强的感情,就是演员的感情——她的缺乏主动和决断,也是这类人的特点。
  一句话,她不通过思考就能够直接感受,这从戏剧表演起源以来就是优伶们的真实情态。
  杜洛埃出去后,她坐在窗边的摇椅里思量着这件事。跟往常一样,想象为她夸大了可能性。这就像是他放了五毛钱在她手里,而她却把它当作一千块钱来看待。她想象自己出现在种种悲伤的场合中,采用了颤抖的声调,装扮出痛苦的姿态。她想到奢华和优美的场面,想到自己成为众目所视的目标,一切命运的主宰者的情景,觉得心旷神怡。当她在摇椅里前后摇晃时,她感到了被抛弃的沉痛,受骗后的盛怒,失败后的忧郁。她又想起了她见过的那个和斯坎伦①一起在台上漫步的少妇。想起了她在戏剧中看到过的所有美女——关于舞台的每一奇想、每一幻觉都像退潮后的涨潮一般,又回到她的心头。
  她培养起这个机会不一定保证能产生的感情和决心。
  ① 威廉·斯坎伦(1856—1898)为出生在美国的爱尔兰喜剧演员和声乐家。十三岁时即闻名全美。
  杜洛埃结果带给她的台词本子不是珠儿,而是罗拉的那部分。他到市区去的时候,顺便到支部弯一弯,遇见昆塞尔时,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态。
  “你为我们去找的姑娘在哪里?”后者问。
  “我已经找到了,”杜洛埃说。
  “找到了?”昆塞尔说,对对方的办事利索感到有些吃惊。“那就好。
  她住在哪里?”他拿出笔记本来,以便把台词本子送给她。
  “你想把本子送给她吗?”推销员问。
  “是的。”
  “那末,我来带去吧。我早晨总要走过她家的。”
  推销员和这管事双方都面临着一个小问题。后者立即挑明了他那方面的情况。
  “我原来告诉你,”他说,“你的女朋友将扮演珠儿这一角色。我那么说是因为我想哈里森将带来的那女人会扮演罗拉的,但是她现在肯定地说她演罗拉演不好。所以我就把珠儿这一角色给她了。你认为你的朋友能扮演罗拉吗?”
  “哦,我不知道,”推销员回答,他一点也不为这事担心。“我看是可以的。我把本子带回去,让她看看。要是她看过后,认为演不来,她可以到这里来找你。”
  “就这么办吧,”昆塞尔说——“不过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
  “我知道,”杜洛埃回答。
  “你说她住在什么地方——我们要地址,只是以便万一有什么通知要送去。”
  “奥格登公寓二十九号。”
  “她叫什么?”
  “嘉莉·马登达,”推销员随口编造了一个姓名。支部会员们都知道他是单身汉。
  “听起来倒像是个能演戏的人,是不?”昆塞尔说。
  “对,是这样。”
  他把本子带回家,赐恩一般把它交给了嘉莉。
  “给你,嘉莉。”
  “就是这个,是吗?”嘉莉说,就一页页地翻着。
  “他说这是最精采的角色。你觉得能演吗?”
  “我要看过以后才知道。虽然我说愿意演,你知道我心里还是害怕的。”
  “啊,瞧你再胡说。你害怕什么呢?这些人都不大高明。别人还不如你强呢。”
  “好吧,我考虑考虑,”嘉莉说,尽管有些顾虑,但得到了这个角色还是很高兴的。
  他梳梳头发,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团团地转了一会,才说出下一句话。
  “他们在准备印节目单,”他说,“我说你叫嘉莉·马登达。这样行吗?”
  “行的,我想,”他的伴侣说,抬头望着他。她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你知道,万一你演出不成功——”他说下去。
  “啊,对的,”她回答,现在对他的小心谨慎反而觉得高兴了。这是杜洛埃的聪明之处。
  “我不愿把你说成是我的妻子,因为,倘使你演得不成功,你会觉得难堪的。他们都很熟悉我。但是你一定演得成功。反正你也许永远也不会再遇见他们的。”
  “啊,我不计较这些,”嘉莉横下了心说。她现在决心要试一试这迷人的把戏了。
  杜洛埃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害怕快要把谈话引到结婚的问题上去了。
  嘉莉仔细看台词时发觉罗拉是一个可悲的受苦的角色。按照戴利先生的描写,这角色符合他在开始写作生涯时就发现的关于言情剧的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愁绪满怀的姿态,带颤音的音乐,冗长的、解释性的、愈说愈多的道白,一应俱全。
  “可怜的人儿,”嘉莉看着本子,用拖长的悲伤的语气念着。“马丁,在他走之前,千万别忘记给他一杯酒喝。”
  全部台词并不多,使她很为吃惊,她不知道在别人讲话的时候她也得留在舞台上,而且不仅是留在那里,还要使自己的行动配合各场戏中的戏剧动作。
  她继续读下去。
  “哈!哈!这是一个今天来得太勤的傻子写的。看看吧,雷——”(给他信)。
  嘉莉看了雷拒绝看信而把它交还给珠儿,珠儿把信交给罗拉的那几行以后,突然摆出一副姿态。她加重了语气,有声有色地念下去:罗拉(她对信看了一会儿,整个面部表情都改变了。然后故意慢慢地念出来。雷和珠儿走到台中央偏右方。)“我恭敬地请你今天晚上赐见一下。我一直等到你的亲友们散场。现在,我就在街对面等着。”
  她跳过了下面这一句台词:珠儿(奔到窗前)一个穿黑衣裳的高个子刚走过去。
  她接着念她自己的台词:“‘倘使你接到此信后马上开门,我会跨进去的;倘使你不开门,我会按门铃的;不论怎么样,我都要进去。我不用签上我的名字;你会记得我就是有一次曾经和你母亲在客堂里说话的那个陌生人,当时我把你吓了一大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珠儿——不——”
  嘉莉相当充分地感受到这些话的力量。作为一个新手,她念白时的表情实在很出色。
  “我想我能演的,”她说。
  为了便利不熟悉《煤气灯下》的人们,必须在这里说明,罗拉这角色是纽约一个有钱而时髦的考特兰家族的养女。她是考特兰夫人从街上领来的,她当时只有六岁,想抢夫人的钱。她一直被抚养到十九岁,这时那个坏蛋的角色出现了——这个人知道她过去是一个流浪儿,小扒手。正当时髦的雷·特拉福德先生快要娶她的时候,他露面了。他的目的是破坏捣蛋、敲诈钱财。
  刚才念的信就是他写来的,在幸福的场景中宣布他神秘地来到。当然啦,年轻的特拉福德发现了这事,心里就犹豫了。社会不会容忍他和这样卑贱的人成婚。他给罗拉写了一封信,提到这一发现,并取消了他们的婚约。但感情改变了他的决心,他决定一切照旧,但是没有撕毁这封信。这一疏忽就形成了第一幕第二场的核心,在这里罗拉的戏很短,但是很有力。在最后一分钟,她走了进来。
  特拉福德早已走进跳舞厅去等她来,不小心把那封信掉在地上了。一位社交界知名人士拾到了,就在当时当地看了信,公布了这个消息。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一个听众发问。
  “这意思是,”这个角色说,“十年以前的流言证实了。当时就有人怀疑考特兰太太当年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当作她的侄女介绍给大家的姑娘,是个骗子手,而这个愚蠢的女人,出于异想天开的善心,把她硬塞进社交界。因为没有事实证明——也因为罗拉的美丽多姿、仪态万方——流言给打消了,但是现在却证实了。她是某一个乞丐的孩子。”
  “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呢?”一个人问。
  “把这事讲出去——当然啦,要到处去讲。这个女孩子侮辱了纽约的高贵人家。”
  就在这时,在这群人准备驱逐罗拉的时候,她走进来了。她自己的情人现在也迟疑起来,不敢接待她了。她的堂妹也同样地感到难以为情。她静静地站着——独个儿面对着这蔑视她的、正在走出去的人群。
  本子上是这么写着的:(罗拉进场时,音乐声低低的,除了她的堂妹珠儿和雷以外,所有的人都傲慢地望着她,走了出去,而音乐继续这样演奏着。)“雷,雷,你为什么不到她跟前去?”珠儿高叫着。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范·达姆太太,那个对他读信的女人说。
  “咱们回家去吧,”珠儿对罗拉说。
  “不;你和他待在一起,”女主人公高叫着,指指不肯走过来的雷。“他受辱的日子不会长久的!”
  她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他向她跑了过来,但是她骄傲地挥挥手,要他走开。
  “这是上天的打击!”是她最后的话,说着幕就落下来了。
  这角色使嘉莉深受感动。好像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受了忧愁的感染,完全同情这个角色,所以很容易就掌握了。她的台词确实很少,不过凡是碰到这种情况,一切都要靠表情来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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