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34章

  西蒙有一段时间都在工作室走来走去,但现在忽然在他朋友的面前停下来了。脸色苍白,没有修刮,头发散乱,睡衣胡乱地穿在他消瘦的肢体上,一副古怪的外表。但是在不远的过去时光里,其他像他一样苍白、瘦削、头发蓬乱的青年人,穿着肮脏的衣服或者穿着学生罩衫,曾经在他们邋遢的房间走来走去,谈到看上去好像无法实现的梦想;然而时间和机会却奇异地使他们的梦想实现了,他们用血去奋斗而得到了权力,手中掌握着百万人的生命。
  “你曾听过热金斯基?”
  查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莉迪亚曾经提过的名字。
  “是的,很奇怪,我听过。”
  “他是一个高尚人士。他的家庭自十七世纪以来在波兰就是地主,他是一个有修养而饱学的人。列宁和老卫队发动了革命,但没有热金斯基,革命一年内就会被粉碎了。他看到革命只能用恐怖来解救。他求得了一个职位,获得了警察的控制力,然后组织了特务机构,他把特务机构变成压迫的工具,其行动精确有如一架完美的机器。他不让爱,也不让恨干涉到他的责任,他勤勉得惊人。他会整夜亲身审问嫌疑犯,他们说,他有一种直射人心的强烈洞察力,犯人要隐藏秘密也不可能。他发明了人质制度,这是革命时发现,用以维持秩序的最有功效的制度之一。他亲手签了成百的,不,成千的死亡执行令。他过着斯巴达似的简朴生活。他的力量在于他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他的唯一目标就是为革命服务,终于自己变成苏俄最有力量的人。人民所欢呼和崇敬的是列宁,但统治他们的却是热金斯基。”
  “假如革命在英国发生,那就是你要扮演的角色吗?”
  “我会很适合这个角色的。”
  查理对他孩子气而温和地笑。
  “假如我此时此地把你勒死,我很可能是为国家做了一件事。我能够,你知道。”
  “也许。但你会为后果而惧怕。”
  “我认为不会被发现,没有人看见我进来。只有莉迪亚知道我要来看你,她不会出卖我的。”
  “我不是在想这些后果,我是在想你的良心。你勇气不够,做不了,查理,大孩子,你很柔软。”
  “也许你对。”
  查理有一会儿的时间没讲话。
  “你说热金斯基自己不要什么东西,”然后他又说,“但是你要权力。”
  “只是当作工具。”
  “做什么?”
  西蒙紧盯着他,眼中有一种查理看来几乎是疯狂的亮光。
  “来完成自己,满足我创造的本能,来运用自然赋予我的能力。”
  查理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看表,站起来。
  “我现在得走了。”
  “我不要再见你了,查理。”
  “你不用了,明天我就走了。”
  “我的意思是永远。”
  查理惊退了。他看进西蒙的眼睛里,那眼睛黑暗而冷酷。
  “哦?为什么?”
  “我跟你完了。”
  “永远?”
  “永永远远。”
  “你不认为那是很令人惋惜的事?对你而言我并不是坏朋友,西蒙。”
  西蒙沉静了一段不会超过成熟水果落地的时间。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的声音如爆发而出,他显然是很痛苦,查理感动得伸出两只手,冲动地向前走去。
  “哟,西蒙,为什么你这样不快乐?”
  一丝愤怒的火光跃在西蒙痛苦的眼睛里,他握紧拳头,用尽力量往查理下巴一击。这一击出人意料之外,他摇摇摆摆地滑倒在没铺地毡的地板上,倒栽葱似的。但马上又一闪地站起来,怒气冲天,跃向西蒙,准备痛打他一顿,就像以前他被激得忍无可忍时,时常表演的样子。西蒙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放在背后,好像准备并且愿意接受即将到来的惩戒,没有防卫自己的准备,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惊惶失措,使查理的愤怒都消溶了。他停下来。他的下巴很痛,但他温和地咯咯笑笑着。
  “你是驴子,西蒙,”他说,“你会伤我不浅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出去。回到那血糊糊的妓窝去。我受够你了,走、走。”
  “好,老家伙,我就去。但是我要给你一件小礼物,是我为你七日的生日买的。”
  他从口袋拿出一个表,外面覆着一层皮,从两边一拉就打开了,而且一打开就上紧了。
  “上面有一个圈圈,你可以挂在钥匙炼上。”
  他把表放在桌上,西蒙不去看它。查理的眼睛闪烁着愉快之情,看了他一眼。他等着西蒙说些话,但是他没说。查理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
  已经是晚上,蒙特巴纳斯大道灯火辉煌。新年就在眼前!空气中有一种假日的感觉。街上很拥挤,咖啡馆也塞满了人。每个人都悠哉游哉的,但查理很丧气。他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去参加一个舞会,想要好好玩一下,却因为愚笨和不机敏,只好离开,心里知道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时的感觉一样。回到旅馆的脏房子里倒是一件舒服事。莉迪亚坐在圆木火堆旁,缝着东西,她抽了很多烟,空气中充满了很浓的烟气。那情景有一种使人愉快的家庭气氛在。这使人想起布宜拉式的室内,有一种亲密、舒服的魅力,但,是尤特罗画的,所以同时有一种动人的污秽之感。莉迪亚安静、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你的朋友西蒙怎么了?”
  “他疯狂透顶了。”
  他点了烟管,坐在火堆面前的地板,背靠着椅子的座位。她很靠近他,给他一种舒服感。他很高兴,她没讲话。他被西蒙跟他所说的事烦恼着,脑中无法驱除掉那幅图画;瘦削的动物,苍白的脸孔丛生着两天没刮的胡子,没吃饱,工作过度,穿着睡衣来回走着,带着一种冷血、残忍的恶毒感情,在发表他空想的念头,但突然又出现一幕回忆:小男孩,大眼睛,似乎渴求感情而又反抗感情,在圣诞假日跟他去看马戏团表演,对那不寻常的节目感到狂野地兴奋,跟他骑脚踏车或在乡村走着长路,他常是轻松而令人愉快,跟他在一起谈起来,笑起来,开玩笑,装傻相,都很快乐。那位小男孩竟会变成那个年轻人,似乎令人难以相信,真令人心碎而致要大哭了。
  “我怀疑西蒙最后会怎么样?”他喃喃自语。
  他几乎不知道他说出声音来了,莉迪亚回答下面这句话时,他几乎认为她已经洞悉他所想的了:
  “我不知道英国怎么样。假如他是俄国人的话,我说他不是变成一个危险的煽动分子,就是自杀。”
  查理咯咯地笑。
  “哦,我们英国有绝妙的能力,把野生的燕麦做成滋养的食物。他似乎还有一半的可能会变成‘泰晤士报’的编辑。”
  他站起来,坐在房中唯一较为舒服的安乐椅上。他思虑地看着莉迪亚在忙着使劲地穿针。他有些话要向她说,但一想到跟她说话,他就紧张了,然而第二天他就要走了,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西蒙在他率直的心中,所播种的怀疑又在胸口翻腾了。假如她一直在愚弄他,他要早一点知道;然后在他们分手时,他可以耸耸肩,内心无愧地一忘了之。他决定于当时当地把问题解决;但羞于直截了当说出心中的话,于是他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
  “我曾告诉过你,我的姑祖马霞的事吗?”他轻描淡写地引起话题。
  “没有。”
  “她是我曾祖父最大的孩子,一个相貌严肃的老处女。我从来没看过像她苍白的脸上那么多皱纹的女人。她身体瘦而小,嘴唇紧闭,除了尖酸、不以为然的表情外,没有其他表情。我小的时候,她总是使我害怕。她对亚历山大皇后大为羡慕,一直到临终时,还戴着像她那样的头发,只是那是假发,就像亚历山大皇后所戴的一样。她常穿着黑色的衣服,长长的裙子,腰部紧窄,上衣的衣领一直伸到她的耳朵。颈部挂着一条很重的金链子,上头吊着一个金色十字架,手腕上戴着金手镯。她文雅有礼得骇人。她一直住在老西伯特·马逊开始发迹时为自己所建的房子里,从来没变动过一件东西。到她那边去就像走进十八世纪七〇年代的屋子似的。她几年前才死去,活了一大把年纪,留给我五百镑的财产。”
  “好极了。”
  “我那时想花掉这些钱,但我的父亲劝我节省起来。他说等到我要结婚,准备房子的东西,我就会对那一笔小存款,感谢得一塌糊涂的。但是好几年来,我都没看到什么结婚的苗头,我并不真正需要钱。你要不要我给你两百镑?”
  莉迪亚在继续着她的工作中本来是以没超过礼貌上的兴趣,温和地听着对她并没什么大意义的故事,但现在,她却把针猛刺进她缝着的东西,把头抬起来。
  “这到底为什么?”
  “我想对你也许有用。”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使你想要给我两百镑?”
  查理犹疑着。她大而蓝,但有点茫然的眼睛注视着他,在她的眼光中有一种极端的注意力,好像她正试着看进他灵魂的深处。他把头转开。
  一丝细弱的微笑展现在她的嘴唇上。她了解了。
  “你的朋友西蒙告诉你,我是在‘后宫’赚足够的钱帮罗勃逃走吗?”
  “为什么你要那么想?”
  她蔑视地笑了笑。
  “你很天真,我可怜的朋友,这是他们所认为的,你认为我会费神去解他们的谜吗?你认为,假使我告诉他们实话的话,他们会了解吗?我不需要你的钱,钱我用不着。”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自动要给我,你太好了,你是一个可人儿,但却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你的提议是一种罪过,可能容易地就招致牢狱之灾吗?”
  “哦。”
  “你不相信我那天告诉你的话吗?”
  “我开始在想,知道要相信世界上的什么东西是很难的。毕竟,我对你也不算什么,假如你不愿意的话,你也没理由告诉我真话。今天早上那两个人以及他们给你要送钱去的地址,假如我把事情综合起来考察,你该不会惊奇的。”
  “假如我能送钱给罗勃买点香烟食物的,我就会高兴。但是,我告诉你的是真的。我不要他逃走,他犯了罪,他必须受苦。”
  “我一想到你要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就忍受不了。我现在有点了解你了,想到你们那些人过那种生活实在可怕。”
  “但是我告诉你了,我必须赎罪,我必须为他做自己没有能力做的事而赎罪。”
  “但这是发狂的行为,这是变态的行为,这种行为没有意义。假如你相信一个残忍的神祇会施以报复,准备分期承担因罗勃的错,而使你所受的苦,那么,我可能了解,虽然我会认为这是荒谬绝伦的顽固;但是你告诉过我,你不相信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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