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33章

  “梦话,亲爱的孩子!梦话。你是伤感的傻瓜。第一、人们并不因你更了解了他们而有所改良;他们不会改良的。那就是人为什么应该仅去认识人,而不要交朋友的道理了。一个你认识的人显示给你的,仅是他最好的一面,他体贴而有礼,他在社会传统的面具之后隐藏他的缺点;一旦跟他亲密起来以后,他就把面具抛掉,你就对他认识得很清楚,而他也不再劳神去伪装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卑贱、浅薄、脆弱、堕落的人,假如你不知道,那就是他的性格,你会大惊特惊的,而去诅咒他却是件愚蠢的事,就如同因为豺狼掠夺或者因为眼镜蛇袭人,而去诅咒牠们那样愚蠢。因为人的本质是自我主义的,自我主义是他的力量,同时也是弱点。哦,在我两年的报界生涯里,我对人性懂得很多了。虚荣、小心眼、无耻、贪婪、双重面、下贱。他们会互相出卖,并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是纯粹罪恶之举。为了暗中破坏对手的成功机会,他们的诡计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为了争得一个头衔或地位,他们是没有什么屈辱不接受的;而不仅是政治家这样而已;律师、医生、商人、艺术家、文学家也一样,他们渴求名声四传,他们会去奉承和谄媚一个微不足道的新闻记者,以便在报上得到好评。富人为了得到用不着的几镑钱,会毫不犹疑地去使用卑鄙的欺骗手段。诚实、政治的诚实、商业的诚实;唯一跟他们有关的事是他们能拿走什么;唯一能抑制他们的是恐惧。因为他们是胆小鬼。而他们提出的主张,就是从他们的嘴唇流出的夸张的欺诈之词,是他们讲给自己听的无耻谎话。哎呀,相信我,你不能做这种自我离开剑桥后一直在做的事情,而对人性仍保有很多幻想。人都是邪恶的懦夫和伪君子,我对他们厌烦极了。”
  查理看着地面。他对他就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一点害羞,那话听起来有点愚蠢。
  “你对他们没什么怜悯之心吗?”
  “怜悯?怜悯是属于女人们的。怜悯是乞丐因为没有勇气,没有刻苦精神及一种过高尚生活的头脑,而向你恳求的东西。怜悯是失败者所渴求的谄媚,这样他才能保存他的自尊。怜悯是富有的人付给穷困潦倒的人的廉价保护费,这样他们才能较心安理得的去享受他们自己的富有。”
  西蒙愤怒地拉紧穿在瘦削身体上的睡衣。查理认出那件睡衣是他一直要丢掉,而西蒙问是否他可以要的那一件;他那时笑着说,他要给他一件新的,但西蒙说,那件对他就足够好了,所以坚持要那件。查理不舒服地想着,是否他讨厌微小的礼物。西蒙继续说:
  “平等?平等是弄糟人类知识最大的荒谬念头之一。看起来好像人是平等或者能平等似的!他们谈到机会的平等。当人类无法利用平等时,他们为什么要有平等呢?人是天生不平等的;性格、精力、头脑都不同;也没有机会的平等能够抵消这种差异,大多数的人都愚笨得顽固、轻信、肤浅、没精神,为什么他们要跟那些有性格、智识、刻苦精神和力量的人平等呢?这种人的自然不平等就是民主政治的致命伤。借着计算成百万的空洞头壳来统治一个国家,是多么愚笨的闹剧!第一、他们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是好的;第二、他们没有能力去得到他们要的好处。民主政治没落到了什么程度呢?没落到了诡计多端、自私自利的政治家所发明的口号之说服力。民主政治是用字语来统治的,演讲者很少有头脑,假如有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去使用,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必须花在哄骗他选票所依的傻瓜上。民主政治已经经历过一百年的审判;理论上,它常是荒谬的,而现在我们晓得实际上它是失败的。”
  “不管你对于进入下议院(假如你能的话)提议了什么,你是一个很不诚实的人,我可怜的西蒙。”
  “在像英国这个老式国家里,要得到充分的力量,去实行一个人的计划是不可能的,除非从那些机构的内部做起。我不认为任何人都能在国家里得到支持,能够在他四周聚集足够的一群人来造成一次政变,除非他是下议院大党中知名的议员。而因为政变只能靠人民,所以一定是劳工党的份。甚至在情况成熟得可以革命时,有产阶级仍然保有足够的特权,使他们认为值得去尽力应付倒霉之事。”
  “你心中存有的是什么样的情况?战争中的失败和经济的不景气?”
  “正是这样。甚至那时候有产阶级只是相对地受苦而已。他们停驶他们的车子或关起乡村的房子,增加失业的情形,但对他们自己并未造成不便。而人民却挨饿了。然后当你告诉他们说,除了他们的桎梏外,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时,他们会注意听你的,而当你在他们面前用其他人的财产之饵摇来晃去时,他们因无法使之满足而必须压抑的贪婪,羡慕就被释放了。你可以以自由与平等作口号,领导他们去攻击。最近二十五年来的历史显示,他们一定会赢的。有产阶级因财富之故而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他们是人道主义的、最伤感的,他们既没有意志也没有勇气来为自己辩护;他们的意见纷歧,而当他们唯一的机会是立即而残忍的行动时,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互相责备上。暴动是革命领导者的工具,但却不是诉诸理智,而是诉诸本能的。暴动会顺服于催服性的暗示,你能借着口号把暴动提升到狂热的程度;暴动是一种实体,因此在“败覆”这个次级上,它对死亡是漠然的;它既不知同情也不知仁慈。它对破坏欢喜若狂,因为在破坏中,它才觉知到它的力量。”
  “我想你不会否认,暴动杀了成千无抵抗的人,破坏了要几百年才能建起的机构。”
  “革命中免不了要破坏,也免不了要杀戮。恩格斯几年前说过,有产阶级必得要靠他们力量中的每种方法来抵抗压迫。那是对死亡的一种作战。民主政治为人类生活加上一种荒谬的重要性。道德上来讲,人是没价值的,压制他们并不是损失。生物上来讲,人是不重要的;杀死一个人并没有比打死一只苍蝇有更使人震惊的理由。”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你对罗勃贝格感兴趣了。”
  “我对他感兴趣,因为他杀人不是为了任何卑鄙的动机,也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嫉妒,而是为了证明他自己和肯定他的力量。”
  “当然,共产主义是否切实际,这个问题还留待证明。”
  “共产主义?谁谈到共产主义?每个人现在都晓得,共产主义是失败的。那是不知道生活之真实的不切实际理想家的梦。共产主义是你给工作阶级引发他们去革命的饵,就像自由平等的喊声是你激励他们去冒险的口号一样。综观整个世界的历史,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常常并存。将来也会常有的。情形应该是这样,这是正确的,因为群众天生就被造成了奴隶;他们不适合自己控制自己,而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起见,他们需要主人。”
  “这主张有点惊人。”
  “这不是我的主张,大孩子,”西蒙嘲讽地回答,“是柏拉图的,但是自他提出这主张以后的世界历史,已经大大的证明了它的真实性。我们在生活中所看到的革命,结果是什么?人民还没失去他们的主人,他们只是改变了主人,而没有地方有比共产统治之下更铁硬的手,在支配着权威。”
  “那么人民被骗了。”
  “当然。为何不被骗呢?他们是傻瓜,他们活该是傻瓜。那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利得是实在的。他们不再被要求去为自己设想;人家怎么讲,他们就怎么做,而只要他们听话,就有他们常常企望着的安全。今日的独裁者已经犯了错误,我们可以从他们的错误中得到教训。他们已忘记马基弗维利的金言——假如你使人民的私生活自由的话,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他们。我愿在与国家安全不相矛盾的条件下,允许人民更多的个人自由,这样给他们自由的幻景。我要尽人类特性的可能,尽量广地把工业社会化,这样给他们平等的幻景。而因为同在一个轭之下,他们是兄弟,所以他们也有博爱的幻景。记住,一个独裁者可以为人民的利益做出民主政治所不能做出的所有事,因为民主政治要考虑到赋予的利益、嫉妒以及个人的野心,所以,他就有无比的机会去安忍群众的命运。前天我去参观一个共产主义者的会议,一个旗帜接着一个旗帜的,我都看到了这些字:“和平”、“工作”和“幸福”。还有其他的主张比这更自然吗?而在这儿,人类经过一百年的民主政治后,仍然在造作这些东西。一个独裁者笔一挥就能做到了。”
  “但你自己承认,人民仅仅改变他们的主人,他们仍然被剥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忍受?”
  “因为,他们他妈的必须好好忍受。在现在的情形下,一个独裁者用飞机去丢炸弹,用装油车去射击机枪,就可以弭平任何叛变。有产阶级也可以这么做,革命不会成功的,但事情显示出,他们没有胆识;他们杀了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但,他们就怕起来了,他们要妥协,提出要让步,妥协、让步已经太迟了,他们被清除掉了。但人民会同意他们的主人,因为他们知道主人比他们还要好,还要聪明。”
  “为什么他会较好、较聪明?”
  “因为他比较强。因为他有力量,他说对的就是对的,他说好的就是好的。”
  “这简单极了,但更不能使人信服。”查理有点轻率地说。
  西蒙怒容满面。
  “假如不仅你的面包和牛油,甚至你的生命也依赖着它的话,你就会发现,它足够令人信服了。”
  “而谁,请告诉我,要选主人?”
  “没有谁。主人是环境难以避免的产物。”
  “说得有点对,不是吗?”
  “他跃身而为主,因为他有领导的本能。他有意志力。他大胆、热心、能干、勤勉、精力充沛。他什么都不怕,因为危险对于他才是真正的人生。”
  “每个人都会说你自大自满,西蒙。”查理笑着说。
  “为什么你那样说?”
  “哦,我觉得你想象自己拥有你刚才列举的特质。”
  “你怎么这么想呢?我对自己了解得清楚,就如同任何人能了解自己一样。我知道我的能力,但我也知道我的限度。一个独裁者必须有一种神秘的魅力来激发他的跟从者的宗教热狂,他必须有一种磁力使他们有特权去为他牺牲生命。他们必须在他身上感到,他们活得更伟大。我自己身上没有那种东西。我不吸引人,反而逐退人。我只能使人怕我,从不能使他们爱我。你记得林肯说的:‘你能欺骗一些人于永久,欺骗所有的人于短时,但你不能欺骗所有的人于永久。’但那却是一个独裁者必须做的,他必须欺骗所有的人于永久,而要这样做,只有一个方法,他必须也欺骗自己。没有一个独裁者有清晰、逻辑的头脑的;他有驱使力、威力、磁力、魅力,但假如你仔细检视他所讲的话,你会发现到他智识的平凡无奇;他有能力行动,因为他靠本能行动,但当他开始思考时,他就胡涂起来了。我的头脑太好,魅力太少,无法做一个独裁者,除外,靠普罗阶级得权的独裁者,最好该也是普罗阶级的一员。劳工阶级会发现,他们跟着他的提携更容易,会更愿意对他顺从和忠诚。革命的技术已经很完美了。假如有了正确的情况,一个有决心的团体是较容易取得权力的;困难的是把握住它的问题。最明显的是俄国的革命,其次是意大利和德国,这三国的革命显示出革命只有一个方法:恐怖。变成国家之主的工人易遭受那种只有性格强韧的人才能抵抗的诱惑。假如他的头不被阿谀奉承转变方向,假如他的决心不被不平常的奢侈所减弱,他几乎就是一个超人了。工人天生是伤感的,他们心地仁慈,懂得同情;当他们得到了他们所要的,他们就坐回去,让别的事物滑溜而过;他们宽恕他们的敌人,当他们的背一转,他们的敌人就刺上一刀,他们就大为吃惊了。他需要在他手头附近有一个人,其出生、教育、训练和性格都漠然于“伟大”的礼服,无动于成功使人虚弱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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