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31章

  然后他记起来了。
  “我想,恐怕你昨夜睡得很不好吧。”
  “哦,我睡得很熟,我倦极了。你知道。这还是我最要感谢你的事,因为我已经有了美妙的夜。我本来都做可怕的梦,但自从我在这里以后,我从来没做过梦;我睡得很平静。我以前常觉得,我不可能睡得那样平静的。”
  他知道昨晚她一直在做梦的,他也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她已经忘掉了,他容忍地看着她。想到一种生动、苦恼的生活,能在一个人陷于无知觉状态时继续下去,一种能导致眼泪流下脸部,使嘴唇因悲苦而歪扭的真实生活,而当睡觉的人醒过来后,却没留下回忆,想到这里,使他产生一种悲哀、可怕、而有点神秘的感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思想横掠过他的心中。他无法解释清楚这种思想,但是,假如他能够的话,他可能会问自己:
  “我们到底是谁?我们对自己知道了什么?而我们另一个生命比这个更不真实吗?”
  这是很奇异、复杂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没有一件东西是如其外表那么简单的;看起来似乎我们认为了解得最清楚的人,也有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的秘密。查理忽然微微的感觉到,人类的无限神秘。事实是,你对任何人都茫然无知。
  “你要赴的是什么约会?”他问。他这样问是为了说一些话,而不是因为他真的想知道。
  莉迪亚点了一根烟然后回答:
  “马塞尔,那个经营昨晚我们去的地方的胖子,介绍给我两个人,我已经约今天早晨在‘巴雷特’见他们。昨天我们无法在人群中谈。”
  “哦!”
  他顾虑太多,因此没问那两个人是谁。
  “马塞尔跟克耶内和圣劳伦特有联络,他常常得着消息。那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那儿的原因了,他们上星期在圣纳岬尔上岸。”
  “谁?那两个?他们是逃犯吗?”
  “不是。他们已经服刑期满,已经得到救世军的通行证。他们认识罗勃。”她犹疑了一会儿。“假如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他们没带钱,假如你给他们一点,他们会感激的。”
  “好的,我愿意去。”
  “他们似乎是高尚的人。其中一个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马塞尔告诉我,他是一个厨师,他是被遣去杀他工作的大饭店里,另一个在厨房工作的人。我不知道另一个是做什么的。你最好去洗个澡。”她走到化妆台,在镜中照了照。
  “有趣,为什么我的眼睑是肿的。看看我的话,你会以为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没有哭,不是吗?”
  “可能是昨晚烟雾的关系。其实你可以用刀子把它割掉。”
  他们到达“巴雷特”时,里面没有人。比较晚吃早餐的人已经喝完咖啡走了,而离人们在吃午餐前吃点开胃物的时间还早。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这样才可以望到街上。他们等了几分钟。
  “他们来了。”莉迪亚说。
  查理往外看,看到两个人走过去。他们向里面瞥视,犹疑了一会儿,又漫步着,然后走回来;莉迪亚向他们微笑,但是他们并未注意到她;他们继续漫步,在街上左顾右盼,然后怀疑地看着咖啡店。看起来好像无法下定决心进来,样子胆怯又偷偷摸摸的。他们互相谈了一些话,较年轻的一个往背后迅速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个似乎忽然强迫自己下了决心,然后走向门来。他的朋友在背后很快的跟着。莉迪亚向他们招手,进来时又向他们一笑。他们仍然没注意到。他们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在确定他们的安全,然后,第一个把眼睛避开,另一个眼睛盯着地面,走上来了。莉迪亚跟他们握手,然后介绍查理,他们显然是想单独见她,他在场使他们不安。他们怀疑地看他一眼。莉迪亚说明他是一个英国人,一个朋友,来巴黎玩几天。查理唇露微笑,试着显得热诚,伸出他的一只手;他们相继握着他的手,柔弱地一压,似乎没话可说。莉迪亚叫他们坐下,问他们要什么。
  “一杯咖啡。”
  “你们要吃些东西?”
  年纪大的向另外一个微微地笑。
  “一个蛋糕,假如有的话。这男孩子喜欢吃甜,而我们来的地方,没有这类东西。”
  讲话的人身高中下,可能有四十岁了。另外一个比他高两、三英寸,可能比他年轻十岁。两个都很瘦、都戴着衣领打着领带,穿着厚重的衣服,一个穿着灰白的花格子布,另一个穿着暗绿花格子布,但衣服剪裁得很差,穿在身上松松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自在的样子。年纪较大的一个虽短小,但很壮,体格结实,淡黄无血色的脸有很多皱纹,他有一种坚毅的样子;另外一个人的脸也是一样的淡黄无血色,但是他的皮肤紧附着骨骼,显得平滑无皱纹;他看起来一副邪恶的样子。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两人的眼睛似乎超自然地大,他们的眼睛转向你时,好像不是在看你,而是发狂地看着别的地方,好像在看着一件使他们心里充满恐惧的东西。这使人痛苦。最初他们都很畏怯,而查理很羞怯,他只好借着请他们抽烟来表示友谊,他们都静静地坐着;但是莉迪亚望着他们的眼光中,带着一丝温柔的关心,沉静并不令人为难。侍者带来咖啡和一盘蛋糕。年纪较大的玩弄着其中一块蛋糕,而另外一个立刻贪婪地吃着,吃时还不时投给他朋友惊奇、高兴的动人表情。
  “我们两人出狱后在巴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一间饼干糖果店去,这个男孩一连吃了六块巧克力糖,而且他付了钱。”
  “是的,”另外一个严肃地说,“我们走到街上时,我病了。你知道,我的胃不习惯吃那么多;但还是值得。”
  “你在那儿吃得很坏吗?”
  年纪较大的耸耸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牛肉。一段时间后,人们也不再注意了。假如你守规矩点,你会得到奶酪和一点酒。最好还是守规矩。当然,当你服刑期满,得到自由时更惨。你在监狱时,可以吃、可以住,但一旦出狱你必须自行谋生。”
  “我的朋友不知道,”莉迪亚说,“你向他说明一下。他们在英国没有这种制度。”
  “就譬如这么说,你被判处徒刑八、十、十五、二十年,当你服完刑时,你就是一个自由人。你必须在原地停留与你的刑期同样长的时间,要找到一个工作很难。自由人名誉坏,人们不愿雇用。你可以得到一块土地去耕种,这是真的,但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在监狱里渡了好几年,听任狱卒的命令,而大部分的时间又没事可做,就这样你就失去了你的进取心;而且,那儿有疟疾和钩虫病,你失掉了你的精力。大部分的人都是在船进港时找到工作,他们靠着卸货赚一点钱。自由人没事可做,只有睡在市场,有机会时喝喝拉菲亚汁,还有就是挨饿。我很幸运,你知道,我的本行是电气匠,而且是很好的电气匠,因为我很专业,所以人家需要我。我做得还不错。”
  “你服刑多长?”
  “只有八年。”
  “那么你怎么搞的?”
  他轻轻地耸他的肩,哀求地跟莉迪亚笑了一笑。
  “笨青年。人年轻,交上坏同伴,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人就要一生为其付出代价。我离家时才二十四岁,而现在我已四十了。我把最好的时光花在那地狱里。”
  “他早就可以离开的,”另外一个说,“但是他不要。”
  “你是说你可以逃走?”莉迪亚说。
  查理向她投了迅速而搜索的一瞥,但是她的脸部并未告诉他什么。
  “逃走?不是,那是笨蛋做的事。人们经常有机会可以逃走,但很少人逃得开。你能到哪儿呢?丛林里?热气、野兽、饥饿,以及会把你抓去拿酬金的土著。很多人都在试。你知道,他们厌极了单调、食物、命令,以及其他当犯人的景象,他们想,任何事都比这个好,他们就是不能忍受;假如他们不是死于疾病或饥饿,就是被捕或放弃计划;然后就是两年孤独的监禁,或者更多,如果你不想被毁,那你得是一个强健的人。早时荷兰人正在建铁路时,比较容易,你可横过河,他们会叫你去工作。但是现在他们已筑完了铁路,不需要劳工了,他们抓了你会再送你回去。但即使是以前那种情形,还是有危险的。有一个关税人员会答应带你过河,只要你给他一点钱,他有一定的价钱,你要在晚上在丛林的某个地方安排见他,等到你如约而来,他就把你射死,然后洗劫你的口袋。他们说,他弄死了三十多个人,然后才被抓到。他们之中有的人坐船逃去,有的五、六个人团结一起,叫一个自由人为他们买一只手摇船。那是很艰难的旅程,没有罗盘针或什么东西,从不晓得暴风雨什么时候来临。假如他们成功了,那是靠运气不是靠好的人事。而他们到哪里去呢?他们不会让他们在委内瑞拉久停的,假如他们在那边登陆的话,会被抓进监狱,然后遣送回去。假如在千里达登陆的话,当局会留他们一星期,供应他们粮食,甚至他们的船不能用了,就给他们另一只,然后送他们走,送出海洋,没地方可去。不,想要逃走是傻事。”
  “但人们还是要逃。”莉迪亚说,“那位医生,他的名字是什么?他们说他在南美洲某处行医,生意不错。”
  “是的,假如你有钱的话,有时可以逃走的,不过假如是在岛上,那又不行了,必须是在开叶内或者圣劳伦特才行。你可以叫一只巴西双桅帆船的船长在海上搭载你,假如他老实的话,他会在海岸让你登陆,而得到相当的安全保护。假如他不老实的话,他就抢走你的钱,把你扔到海里去。不过现在他们要一万两千法郎,那就是说要这个价钱的两倍,因为帮你做成此事的自由人要拿一半做佣金。而你不能身上一文不名就在巴西登陆。你至少必须有三千法郎,谁会有那么多钱呢?”
  莉迪亚问了一个问题,查理又一次询问地看她一眼。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自由人会把送给他的钱交出去呢?”她说。
  “没办法。有时候他不交出去,但他就会在背上被插上一刀结束他的生命,而他知道假如一个可咒的自由人尸体一天早晨被发现了,当局也懒得去管的。”
  “你的朋友刚才说,你本来可以早一点离去的:但你并未这样做,这是什么意思?”
  那矮小的人两肩哀求似地耸了耸。
  “我使自己变成有用的人。队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他知道我工作得很好,而且很诚实。他们不久发现,可以让我单独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为他们工作,我不会碰什么东西的。他答应在我离做自由人还有两年的时间之前,让我回法国。”他投给他同伴一个动人的微笑。“但是我不愿离开这个年轻的无赖。我知道,没有我照顾他的话,他会有麻烦的。”
  “真的,”另外一个说,“我万事感谢他。”
  “他离家时只是一个小孩。他跟我睡邻床。白天他表现得还不错;但是一到晚上,他会哭着找他母亲。我为他感到难过。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对他产生了感情;有一次他在人群中走失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必得去找寻他。有些人喜欢对他耍下流,有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常缠弄他,但我把他压服了,从此以后,他们才给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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