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30章

  “你跟他讲什么话呀,啰嗦,”她叫着说,“马莉丝佳是革命以前一个尊贵公爵的情妇,每个人都晓得的,她有价值百万计的钻石,但是布尔什维克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她化妆成农妇逃走。”
  马莉丝佳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丑陋而阴郁,容貌瘦削像男人,皮肤是棕黄色的,黑浓而成弓形的眉毛下,一对大而灼热的眼睛。她用沙哑的声音,竭尽肺部的力量,唱出一首狂野、不快活的歌曲。虽然查理不懂俄文,但是一种冷冷的感觉直向他的背脊袭来。唱完,大家高声地鼓掌。然后她用法文唱了一首伤感的民谣,是一个女孩子为她翌晨就要受刑的爱人发出的哀鸣,这首歌引起了观众的狂热之情。她唱了另一首俄国歌曲作结束,但这只是暂时的结束。
  这一次她唱得很有生气,她的脸部失去了悲伤的色调而呈现一种粗鲁如野兽般的欢欣表情,她的声音深远而刺耳,有一种愉快的特质;你的血液被激动了,你禁不住高兴至极,但同时你也被感动了,因为在酒神似的欢乐底层里,含有徒空伤悲的眼泪之凄凉。查理看着莉迪亚,发觉到她嘲笑的眼神。他温和地笑着。那个冷酷的女人的音乐里,有一些东西他现在才晓得是他无法了解的。另一阵爆发的掌声在音乐终了时接着响起,但马莉丝佳好像没有听到的样子,没有一点答谢的表示,她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莉迪亚这边。两个女人用俄国开始谈话。莉迪亚转向查理。
  “假如你给她一杯香槟的话,她要喝的。”
  “当然。”
  他向侍者打手势要一瓶香槟;然后瞥了坐在桌子的六、七个人,又改变他的主意。
  “两瓶,还有几个杯子。可能这些先生女士们也会允许我敬一杯的。”
  他们发出恳切接受的低语。酒拿来了,查理倒满了几杯,传到桌子各处去;预祝康健的敬酒声和杯子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愿我们能热诚地互相了解。”
  “让我们合作。”
  他们都变得友善而快乐。查理此时正是感到再快乐没有了,但是他还得跳舞,乐队再次演奏起音乐时,他拉起莉迪亚。地板上马上挤满了人,他注意到很多好奇的眼光盯着他们;他猜想莉迪亚的身分已经传到这群人之中了,这使她成为这些恶徒及他们的女人眼中的有趣目标,查理感到有点窘迫,但她似乎不觉得有人在看她。
  不久主人拍着她的肩。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咕哝着。
  莉迪亚挣开查理的手臂,跟那胖主人走到一边,注意听他所说的。查理可以看到她受惊的样子。主人显然是试着在指出一个人给她看,因为查理看到她伸长着脖子;但跳舞的人太密,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一会儿之后,她跟着主人到地窖的另一头去。她似乎把查理忘了,查理有点恼怒地回到桌旁。两对男女舒适地坐在那儿,享受他给他们的香槟,他们热烈地跟他招呼。他们彼此之间现在都变得很熟络了,他们问他,他跟他的可爱朋友干什么。他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其中有一个矮胖的人,红光满面,留着很好看的胡子,衬衫的颈部开口露出毛茸茸的胸部,因为热气窒人,他把外衣脱掉了,卷起衬衫的袖子,可以看到手臂上到处刺着黥黑。他跟一个可能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女孩子有一头滑溜溜的乌发,从中间分开,在颈后梳成一个馒头状,脸上涂着粉,死样的苍白,朱红的嘴唇和眼睛涂着厚厚的马斯卡拉膏。那男人用他的肘轻推着她。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这英国人跳舞,你喝了他的香槟酒,不是吗?”
  “我不介意。”她说。
  她紧紧地挨着身体跳着,身体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但强得不足够隐藏她晚餐吃过大量蒜头的事实。她媚惑地对着查理笑。
  “你一定被罪恶糟蹋了,这个漂亮的小英国人。”她咯咯地说。裹着黑色,但却灰蒙蒙的天鹅绒礼服的柔软身躯蠕动着。
  “你为什么这么说?”
  “跟贝格的太太在一起,假如那不是罪恶,会是什么?”
  “她是我的姊姊。”查理轻松愉快的说。
  她认为这是一个很妙的笑话,乐队停了,他们回到座位时,她还向聚集着的同伴重复着这个笑话。他们都认为这笑话很有趣,那个矮胖、胸部长毛的人用力拍着他的背。
  “大笑话,哈!”
  查理被认为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并不感到不高兴,能够成功算是不错的。他晓得作为一个声名狼藉凶手的妻子的爱人,在这儿还是一个人物呢。他们催他再过来。
  “但是下一次单独跟我在一起。”那个刚跟他跳舞的女孩子说。
  “我们要为你找一个女孩子。你为什么要跟俄国人混在一起呢?你要的是这个国家的酒。”
  查理又叫了一瓶香槟。他绝没醉醺醺的,但是他很高兴,他正在拼命地品味着人生。莉迪亚回来时,他正在跟他的新朋友谈笑着,好像他已经认识了他们一生的样子。他跟她跳了第二支舞,注意到她的步法跟他不一致,就微微地摇了摇她。
  “你不专心。”
  她笑。
  “对不起。我累了。走吧!”
  “有什么事情使你不安吗?”
  “没有。时间晚了,而且热气难耐。”
  他们跟那些新朋友热烈地握手后就走了。然后他们坐进一辆出租汽车。莉迪亚疲倦地往后一倒。他快乐而深情,拉起她的手握着。他们静静地开着车子。
  他们上床睡觉,几分钟后,查理听到莉迪亚规则的呼吸,知道她已经睡了。但是他太兴奋了睡不着。今天晚上使他很高兴,使他极端地机敏。他把整个晚上的事想了一会儿,想到他回家要讲的伟大故事,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扭开灯要看书,但是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布莱克的诗上。杂乱的念头掠过他的心中。他关掉灯,不久就陷入轻浅的假寐状态,但不一会又醒过来了。欲望使他兴奋着。他听到旁边睡着了的女人的安静呼吸,一种奇异的感觉激动着他的心坎。除开在“后宫”的第一个晚上外,没有其他对莉迪亚的感情曾触动过他,假如有,只有同情与仁慈。
  就性欲来讲,莉迪亚一点也不能吸引他。几天来,他整天都在看她,他甚至认为她并不漂亮;他不喜欢她方形的脸,高高的颧骨,以及她平长在眼窝里发青的眼睛。有时候,他实在认为她真的平凡而不美。不管她所采取的生活——为了什么奇异、不自然的原因——她就是给他一种,使他要闷死的无生命之尊严感。她对性交的淡漠使人发冷。她对那些用金钱在她身上寻求欢乐的男人,都以轻蔑和厌恶对之。她对罗勃的热情之爱给了她一种冷淡之情,使她远离压制欲望的人类情感。但是除了查理没有想到的之外,他自己是很喜欢她的;她有时候愁眉不展,几乎常常是冷淡漠然;不管他为她做什么,她都认为那是她的权利。我们大可说,她不要求什么。如果她对于查理的为她尽力而为,表示了一点褒奖,而不是感激之情的话,这就已经是很优美的事了。
  查理感到不安而惧怕,认为是在愚弄他。假如西蒙所说的是真的,她是在妓院里赚钱要帮罗勃逃走的话,那么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情的骗子而已。他想到她正在他的背后笑他单纯时,他的脸就羞红得发热。不,他并不爱慕她。他越想到她,就越不喜欢她。但就在那个时候,他被占有她的欲望逼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他那时想到的她,不像每天看到的她,有点单调,像主日学校的教师,而像他第一次看见的她,穿着囊袋似的土耳其裤,蓝色的头巾亮闪着星星,两颊擦着粉,睫毛涂着黑色的睫毛油。他想到她苗条的腰,清净、软柔、色如蜜的皮肤,以及她小而坚实的乳房,上头有玫瑰色的乳头。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欲望变得不可控制了。
  这是一种极度的痛苦。毕竟,这是不公平的;他年轻、力壮、正常,为什么有机会时,他不该玩一玩呢?她就躺在那儿要你玩,她自己也会这么说的。假如她认为他是一条脏猪,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她身旁已表现得很好,他应该值回一些东西作为报酬。她安静呼吸的微弱声音,听起来令人奇异地兴奋,也加速了他的呼吸。他想到他的嘴压着她的时,她柔软的唇的感觉,以及当他手中握着她的小乳房时的感觉;他想到,她躺在他臂中的柔软身躯的触觉,以及他的长腿压着她的大腿时的感觉。他扭开灯,试图惊醒她,然后下床。他对着她俯下身子。
  她仰卧着,双手交叉在乳房前,像坟墓上的石头人一样;眼泪正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嘴唇因悲伤而扭曲着。她在梦中哭了,看起来像一个小孩躺在那儿,脸部有一种无望的苦痛表情,因为小孩不晓得悲伤像其他的东西一样,总会过去的。查理喘了一口气。这睡着的女人的不幸,看来使人不能忍受,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欲望都被压服他的怜悯之情所扑灭了。白天时,她一直很快乐,很容易开口说话、跟人作伴,在他看来,好像她脱离了(至少暂时地)那种他晓得是潜伏在她本质深处的痛苦;但是在睡觉时,这种痛苦又回来了,而他知道得很清楚,是什么不快乐的梦使她心神迷乱。
  但是他觉得比刚才更不想睡了,想到还要上床,真不可忍受。他放下灯罩,使灯光不会打扰莉迪亚,然后走到桌旁装烟管,点起来抽。他把窗帘拉起来,坐下来看到天井那边去,除了一个亮着灯的窗子外,都是一片黑暗,呈现一种凶恶的气象。他怀疑,是否有一个人病着躺在那间房屋,或者只是像他一样睡不着觉,在沉思着生命的迷茫。或者,可能一个男人带了一个女人进去,他们的色欲平缓下去了。正满足地躺在各人的臂弯里。查理抽着烟管。他感到无聊而平淡。他没有想到什么特殊的事。最后,他上床睡着了。
  §九
  查理被送早晨咖啡的女侍叫醒。有一会儿的时间,他忘了昨晚的事。
  “哦,我睡得那么甜。”他说着,揉揉他的眼睛。
  “对不起,但是已经十点半了,而我十一点半有一个约会。”
  “不要紧的。今天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天,如果花在睡觉上,再笨没有了。”
  女侍用一个盘子装了两份早餐进来,莉迪亚叫她拿给查理。她穿上睡衣坐在他的床后,靠着床脚。她倒了一杯咖啡,把一卷面包切成两份,为他涂上牛油。
  “我一直看你在睡觉,”她说,“很好看,你睡起来像一只动物或者一个小孩,那样的深沉安静,看到你睡觉就使人感觉像在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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