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29章

  “我想可以。”他说。
  “楼下有一架钢琴,现在大厅里没人。我们下去吧!”
  这架钢琴亟须调一下音。是一架竖钢琴。键盘因经历久长的年代而发黄,因为很少有人弹,键盘都不灵活了。里头有一只奏钢琴用的长凳子,莉迪亚坐在查理身旁。他把一张他知道的斯克利亚宾(苏俄作曲家)的作品放在架子上,和了几下音,试一试以后就开始弹了。莉迪亚跟着记号为他翻谱。伦敦的好大师们查理都拜学过了,而且他很努力的学。他曾经在学校的音乐会演奏过,以后在剑桥也演奏过,所以他有了信心。他奏法轻松而愉快,他从弹奏中得到很大的快乐。
  “好了。”奏完时,他说着。
  他很高兴。他知道他已按照作曲家的心意弹了,并且是以他弹奏时所喜欢的爽朗、灵巧的直截痛快弹的。
  “再弹别的吗?”莉迪亚说。
  她选了一曲。那是查理从未听过的钢琴民谣及土风舞改编曲。看到封面上用坚实、雄浑的笔迹写着罗勃贝格的名字时,查理吓了一跳。莉迪亚注视着,不讲话,然后翻动乐谱。他看着他要弹奏的作品,心中想着莉迪亚正在想什么。她以前一定像她现在坐在他身边一样,坐在罗勃的身边。为什么她要叫他弹奏这些曲子来折磨自己?这一定会唤起她短暂快乐及跟随而至的痛苦的伤心回忆。
  “好了,开始。”
  他见谱就弹奏得出,曲子并不难。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并没有丢脸。弹完了最后一个键,他等着一句赞美。
  “你弹得很好,”莉迪亚说,“但俄国的立场是什么呢?”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毅然对抗地问。
  “你弹奏起来就像在伦敦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在空旷的广场散步着,希望那时是午茶的时间。但这并不是这曲子的意思,这是农夫们悲叹着生命的短暂和艰苦的古老歌曲,是金谷满眼的广大田地和收获季节的集聚劳力,是尽是榉树的伟大森林,是和平和丰裕君临地球时工人们一生的思家之愁,是使他们暂时忘记他们的命运的狂野之舞。”
  “那么,你弹比较好。”
  “我不会弹,”她回答,但是她侧着身子移近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注意着。她弹得很差,但尽管这样,她弹出了一些他没看出的东西。虽然很费力,她还是设法显出感情的骚动和忧郁的尖酸,她用一种激动血液的野蛮活力注入舞蹈的韵律中。但查理感到为难了。
  “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弹虚调,硬要踏出大低音,认为这样就较可以得着俄国的气氛。”她弹完时,他尖刻地说。
  她爆笑出来,两只臂很快地伸向他,围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两颊。
  “你是一个可人儿。”她叫着说。
  “你这样说太好了。”他冷冷的回答,放开她的手臂。
  “我惹恼你了吗?”
  “一点也没有。”
  她摇头,柔和体贴地对着他微笑。
  “你弹得很好,你的技术卓越,但这并不表示你能弹俄国音乐,你不会弹俄国音乐。为我弹一些修曼的曲子,我相信你能弹。”
  “不,我不再弹任何曲子了。”
  “假如你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打我?”
  查理禁不住咯咯笑出来。
  “傻瓜,我从没想到。何况,我并不生气。”
  “你这样大,这样壮,这样英俊,我忘记你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了。”她叹着气,“你还没为生活做准备,有时我注视着你时,感到一阵剧痛。”
  “不要太俄国,太感情兮兮了。”
  “对我好,为我弹点修曼吧!”
  只要莉迪亚喜欢的话,她就会变得嘴巧。查理带着一种不同的微笑重新坐回他的座位。修曼事实上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心里也懂得很多。他为她弹了一小时,每次他要停下来时,她就催他继续下去。柜台上那个年轻女人很好奇,要看看谁在弹钢琴,她探头进来看了看,回去时,她带着一种诡诈、卑鄙的微笑悄声儿地对脚夫说:
  “斑鸠们玩得正高兴。”
  “我知道,那是适合你的音乐。就像你,健康、舒服、健全。里头有新鲜的空气、阳光以及松树的佳音。听到这音乐使我受益不浅,跟你在一起也使我受益不浅。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哟,算了。”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既令人厌倦,又无味、又容易触怒人家。你不太喜欢我,是吗?”
  查理考虑了一会儿。
  “哦,我不很喜欢,说真的。”
  她笑。
  “那么你为何还要担心我?为什么不把我赶到街上去?”
  “我想象不到。”
  “要我告诉你吗?善良、纯洁、简单,愚蠢的善良。”
  “去你的。”
  他们在“街区”吃饭。莉迪亚对查理这个人并不感兴趣,这点他也注意到了。她领受他的友谊就如同你在船上几天的工夫中,领受一个跟你同船的人之友谊而被迫与他亲近,但是你并不去管他是哪里人,他是哪种人;他上船时来自何处,而在到达港口跟他离别时,他又回到同样地方。查理足够谦虚,不会因这而不高兴,因为他情不自禁地体认到,她自己的烦恼和为难大得把她的注意力都并吞去了;而现,竟要他谈关于自己的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告诉她,他的艺术爱好,他长久隐藏在心中要成为艺术家的愿望,而她赞成他的常识之见,终于劝服他宁去喜欢商人确实的生活。他以前从没看过她这么高兴,这么通人情。
  她仅从狄更斯、莎克莱和H·G·韦尔斯懂得英国的家庭生活,所以听到她只知外表的“湾水”地方的繁荣而严肃的家庭里,人们是怎么生存时,她感到很好奇。她问他关于他的家和家庭的事。这些都是他喜欢谈的话题。他微笑着嘲笑似地讽刺,谈起他的父母,这种讽刺,莉迪亚看得很清楚,只是他用来隐藏他对他们的那种亲爱的崇敬之情。他没看到这一点,只是勾出一幅深情、快乐的家庭的令人愉快图画,家庭里面的人谦恭地生活在适度富裕的环境里,彼此之间,与世界之间都相安无事,不怕会发生什么事来影响他们的安全。他所描写的生活,既不缺少优雅也不短欠尊严;既健康又正常,而且由于有智识上的兴趣,也并不完全是物质的。做一家之主的,质朴又诚实,既没有野心也不羡慕别人,准备按照他们的智识程度为国家、为邻人尽他们的责任,这其中没有害心也没有恶意。假如莉迪亚看到他们的良好性格、厚道、令人舒服的自我满足,是依赖于产生他们国家的那种建立长久而秩序井然的繁荣;假如她隐约想到,像小孩子在海滩上建城堡一样,它们可能在任何时候被浪潮冲走的话,她也不让她的脸上露出迹象。
  “你们英国人多幸运呀!”她说。
  但查理对他自己所讲的话,所给她的印象有点惊奇。在他叙述的过程中,他第一次从一个观察者的观点看到自己。一直到现在为止,他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没问问自己是否有什么意义,就像一个在舞台上背台词的演员,从来没有到舞台前看过戏,因此对所演的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悟察到他们全家人——他的父亲、母亲、妹妹、他自己,从早到晚在忙着,觉得日子不够长来让他们做他们想要做的;但是当你去看看他们一年又一年所过的生活时,却使你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感到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做了什么事。这就像一出喜剧一样,里头背景美好,服装漂亮,对白伶俐,演技精湛,使你过了愉快的一晚,但一星期以后,却一点也不记得里面的事了。想到这,使查理有点窘困,但说这使他不安,就太过分了。
  吃完饭后,他们就坐出租车到河另一边去看电影。那是马尔克斯兄弟所演的影片,他们为绝妙的小丑的放肆幽默逗笑得前俯后仰;他们不仅笑格罗拙的俏皮话及哈泼的喜剧性窘态,他们还为彼此的笑而笑着。电影在午夜结束,但查理太兴奋了,无法安静睡觉,他问莉迪亚是否要跟他去一个能跳跳舞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莉迪亚问,“蒙特马特?”
  “只要能令人轻松愉快,什么地方都随你便。”然后他想起双亲到巴黎时,经常有但却很少达到的愿望:“没有很多英国人的地方。”
  莉迪亚投给他顽皮的一笑,这种笑他以前在她嘴唇上看过一、两次。这使他惊奇,但同时又使他同情。惊奇,因为这一笑很奇异地刚好符合他的想法:他知道她的性格;同情,因为这一笑使人想起,尽管她有悲剧性的历史,她还是有兴致勃勃的情绪及娱人、逗人的恶意心境。
  “我要带你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并不使人轻松,但可能很有趣。有一个俄国女人在那儿唱歌。”
  他们驾车驾了一段很长的路,车停时查理一看,他们是在码头。一对巴黎圣母铁塔在多雾多星的晚上衬托之下,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在一条暗街上走了几步,然后穿过一窄门,下了一截楼梯后,使查理很惊奇,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有石墙的大地窖里;大得足够坐十个或十二个人的木桌从石墙上凸伸出来,桌子的两旁都有长木头椅。热气使人窒息,空气是一片灰色烟雾。一群密集在一起的人,在桌子留下来的空间中,和着忧伤的调子跳着舞。一个穿着衬衫,衣冠不整的侍者为他们找到两个位置,记下他们要的东西。坐在各个角落的人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互相耳语着。查理穿着剪裁得很好的英国蓝斜纹哔叽,莉迪亚穿着黑丝服,戴着好看有羽毛的帽子,这跟其余的人实在成了强烈的对照。男人们既不戴衣领也不打领带,戴着帽子跳舞,嘴唇下吊着烟屁股。女人们没戴帽子,夸张地涂着粉料。
  “他们看起来有点凶恶。”查理说。
  “是的。他们大部分都在监狱待过,没有待过的也会进去的。如果发生吵架的事,开始丢杯子或者拔出小刀时,站在墙边,不要动。”
  “我想他们不大喜欢我们的外表,”查理说,“我们似乎吸引了不少注意。”
  “他们认为我们是观光客,要和我们顽抗。但是不要紧,我认识主人。”
  侍着带来两瓶他们要的啤酒,莉迪亚要他叫主人来。一会儿之后,他来了,是一个大块头,裸着身体像是一个肥胖的祭司,他马上认出了莉迪亚。他精明而怀疑地看着查理,但莉迪亚向他介绍说是她的朋友后,他就热情地跟他握手,并且说很高兴见到他。他坐下来,跟莉迪亚低声谈了几分钟。查理注意到他们邻近几个人在注视着这个情景,他看到一个人在眨眼。显然地,他们对情形的正常感到满意。舞跳完了,原来坐在桌旁的人回来了。他们敌意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但主人向他们说明他们是朋友,于是其中一个人,满脸凶相,脸上有剃刀的伤疤,坚持要敬他们一杯酒。不久,他们就聚在一起欢笑地谈着。他们显然是急着要使这个年轻的英国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坐在他身旁的一个人向他说明,虽然同伴们看起来都有点凶,但他们都是心地良善的人们。他有一点醉。查理已经克服了初来时的不自在,开始好好的玩乐起来了。
  很快地,萨克斯风手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挪移。莉迪亚谈到的那个俄国歌星,手中拿着吉他走上前来坐下。座中响起了一阵掌声。
  “这就是马莉丝佳,”查理那个喝醉的朋友说,“再也找不到像她的人了。她是一个委员的情妇,但是斯大林把他杀了,假如她没有想办法逃出苏俄的话,他也会把她杀掉的。”
  桌子另一边的一个女人听到他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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