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19章

  贝格夫人放松了莉迪亚的手臂,她的表情变了,喉咙迸发出啜泣的声音。忽然她伸开手臂,把莉迪亚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哦,我可怜的孩子,我带给你多少的麻烦,多少的不愉快。”
  这是莉迪亚第一次看到贝格夫人泄露感情。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她显露出一种无意识、无私欲的感情。激烈而痛苦的啜泣扯动着她的胸部,她拼命紧抓着莉迪亚。莉迪亚深深的感动了。看到有着骄傲和铁一般意志,且能自我控制的女人痛哭,很是可怕。
  “我不应该让他娶你,”她痛哭着说,“那是一桩罪过,而且对你是不公平的。但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机会,我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允许这个婚姻的。”
  “但是我爱他。”
  “我晓得,但是你会原谅他吗?你会原谅我吗?我是他的母亲,这对我没什么关系,但你不同,你的爱受到这次浩劫怎么还可能残存?”
  莉迪亚突然抓住贝格夫人的肩膀。她几乎摇动了她。
  “听我说,我不是爱一个月或者一年的,我是一直爱的,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他是我唯一要爱下去的人。不管他做什么,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爱他。没有什么会减少我对他的爱,我崇拜他。”
  第二天晚报报导说,罗勃贝格因为谋杀特地柔丹而被捕。
  几星期后,莉迪亚晓得她怀孕了,当她晓得,就在兽性谋杀的那晚她承受了受胎的种子时,她很惊恐。
  ***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莉迪亚和查理两个之间。吃完饭后到现在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其他客人都已经走了。查理倾听着莉迪亚的故事,不发一言,他一生从没这样专心过;但他还是感觉到饭店的人都走光了,而女侍者正焦急地等着他们走。有一、两次他几乎要说出口,建议莉迪亚离开这里。但是很难,因为莉迪亚讲的时候好像是在恍惚之中,虽然她的眼光常常触碰到他的眼光,他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她并没有看到他。
  就在那时,有一群美国人进来了,有六个,三男三女,他们问吃饭是否会太晚。女主人预见到赚钱的形势(因为他们都很愉快活泼)就向他们担保说,她的丈夫是厨师,假如他们不介意等一等的话,他会为他们煮任何他们希望吃的东西。他们叫了香槟鸡尾酒。他们是出来寻欢的,笑声使这小饭店充满了快乐的气氛。但是莉迪亚的悲剧故事似乎包围了她和查理带着神秘和不祥的气氛坐着的桌子,纵使这一群快乐的人的欢欣之情也无法穿透这种气氛;他们坐在角落里,单单两个人,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围着。
  “你仍然爱他吗?”查理终于问。
  “真心真意的爱他。”
  她是以一种热情的诚挚讲出来的,使你不可能不相信她。很奇妙,查理无法阻止刺穿他而过的那种悲哀的轻微哆嗦。她似乎不太像他所属的人种。那种感觉的强力有点怕人,跟她在一起使人有点不舒服。如果他十分偶然地跟一个人谈了一、两个小时,然后仍然发觉他是一个鬼,那么现在他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但是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他的心里二十四小时以来一直都希望,她认为他是爱批判的,只是他没有谈及。
  “在这种情形下,我禁不住要怀疑,你怎么能忍受得住像‘后宫’这样的地方了。你无法找到其他过活的方式吗?”
  “我曾试过。我是一个很好的做针线妇人,我做过裁缝匠的学徒。你会认为我可以在这行里找到工作,但是当他们发现我是什么人时,就不会有人要我的。反正不是他们不要我,就是我饿死。”
  两人似乎再没有话可说了,而查理也静默下来。她把手肘放在红白格子花的桌布上,将脸靠在手上休息。查理坐在她的对面,她长远而熟虑的一眼,注视进他的眼睛,似乎钻进他心底深处。
  “你会认为我介意,其实我不介意的。”她犹疑了一会儿,“我要赎罪。”
  查理不解地注视着她。她的声调几乎不会高于耳语,但却给他一种震惊之感。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他来说,似乎一张把世界涂成悦目而熟悉的颜色的面纱,忽然被扯开,而他看进一片痉挛而扭曲的黑暗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以整个的心,整个的灵去爱罗勃;但是我知道他犯罪。我感觉到我唯一能为罗勃服务的方法,就是去做我想得到的、最可怕的降贵纡尊的事。最初我想要去一间兵士、工人以及大城市的底层人民去的妓女户,但是我怕,我会为这些可怜的人感到难过,他们偶尔到这样的地方一走,就供给了他们残忍的生活唯一的快乐。常来‘后宫’的人都是富有、闲散和品行不端的人。除了对那些买我的肉体的禽兽痛恨和轻视外,没有机会使我有另外的感觉。在那儿,我的受辱就像一个溃烂的伤口,无药可救。我必须穿着的禽兽般的猥亵衣服就是一种羞耻,习惯减轻不了的。我欢迎受苦,我欢迎这些人随色欲的器具而具有的轻视之情。我欢迎他们的残忍。我在地狱里头,就如同罗勃在地狱里头一样,而我受的苦跟他我受的苦会连在一起,可能我受的苦使他更容易忍受他的苦。”
  “但是他受苦是因他犯了罪,你没有错却受够了罪,为什么你要忍受不必要的罪呢?”
  “罪必须以受苦来付出代价。性情冷酷如你们的英国人,怎么知道我整个生命的爱是什么呢?我是他的,而他是我的。假如我迟疑不决去分担他的痛苦,我就会如同他的罪那么恶劣。我知道要赎他的罪必须我们两人一起受苦。”
  查理犹疑了。他没有特殊的宗教感觉。他只是被教养去相信上帝,而不是去想到上帝。这样做会——嗯,不是很坏的事,有一点一本正经。叫他现在说出心中的话很困难,但他发现,他正处于一种情况,在这情况里,说最不自然的事似乎很自然。
  “你的丈夫犯了一种罪,而因之受到处罚。我敢说,这没什么不对,但你不能认为有一个——一个仁慈的上帝因为别人的不轨而要求你赎罪。”
  “上帝?上帝跟这有什么关系?你认为我能注视着广大人民生活于世界苦难中,而去相信上帝吗?你认为我会相信,让布尔什维克杀了我可怜纯洁的父亲的上帝吗?你晓得我想什么吗?我想上帝已经死好几百万年又好几百万年了。我想当祂采取了无限,开始进行活动而造成宇宙时,祂就死了,而好久好久以来,人们一直在寻求和崇拜一个在使他们的存在变成可能的行动中,已不复存在的实体。”
  “但是假如你不相信上帝的话,我就无法了解你所做的事旨趣何在?假如你相信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残忍上帝的话,我就了解了。赎罪,你要从事的赎罪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假如没有上帝的话。”
  “你会这么想,不是吗?这里面没有逻辑,也没有意义。然而,在我心的深处,不,比那更深,在我躯体的每根纤维里,我知道我必须为罗勃赎罪。我知道这是他从折磨的罪恶中解脱的唯一方法,我并不需要你认为我很有理性,我仅仅要你了解,我没有其他办法。我相信,无论如何——我不知道如何——我的屈辱,我的降纡、持续的悲苦,会洗涤他的灵魂,纵使我们互相不再见面,他也会归还于我的。”
  查理叹了口气。这对他是完全陌生的,陌生、病态而烦人。他不知道他从里面了解到什么,跟这个有疯狂幻想的外国女人在一起,使他感到更不自在;然而她看起来却和一般人无异,一个美丽的小东西,穿得不怎么好,像邮局里的一个打字小姐或者女孩子。就在这时候,在特里·马逊家里,他们可能已经开始跳舞了,他们会戴着从晚餐的硬饼干中得到的纸帽。有一些人会显得有点吝啬,但,管他的,在圣诞日里,没有人会介意的。檞寄生下,会有很多男女在那儿接吻,很多笑话,很多恶作剧,很多笑声,大家都豪华地享受着。这似乎离他很远,但是谢谢上帝,就在那儿,正常、高尚、清醒而真实;这是一个梦魇。一个梦魇?他怀疑这个讲着悲剧故事的不幸女人,在说上帝创造了广大的世界后就死掉这句话时,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而祂是躺在一个死去的星星里的一个广大山脉上,或者祂是精神贯注在这个祂创造的宇宙?假如你想一想的话,这有点可笑,特里·马逊女士把所有的茶会赶在一块,而在圣诞节早晨上教堂。而他自己的父亲还支持她。
  “我并不虚伪,我是一个会上教堂的人。但是,我想,人们在圣诞日应该上教堂的。我意思是,我想这样可以起模范作用。”这就是他要说的。
  “表情不要这么严肃,”莉迪亚说,“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从盖恩大道通到雷内广场的可怕而肮脏的行道走着,在雷内广场那儿,莉迪亚建议说,他们应该去看一小时的新闻片。那是最后一天了。然后他们喝了一杯啤酒,回到旅馆。莉迪亚脱掉帽子和围巾。她思虑地看着查理。
  “假如你要跟我上床的话,可以的,你知道的。”她说话的口吻就像在问他,是否喜欢到龙东或圆屋时所可能使用的口吻一样。
  查理打了一个冷噤,所有他的神经都因这个念头而叛变了。按照她以前告诉他的,他是不能碰她的。他的嘴有一会儿的时间,因愤怒而变得冷酷,他真的不是要牺牲他自己而使她的肉体受苦的。但是他自然的温文有礼,使他不能讲出挂在嘴边的话。
  “哦,我不这么想,谢谢你。”
  “为什么?我就是为这事而在这儿的,而这也就是你来巴黎的目的,这不是所有英国人到巴黎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不是。”
  “那么你来还为了什么?”
  “哦,一部分是为了看一些画。”
  她耸耸她的肩。
  “随你喜欢好了。”
  她走到浴室。查理因她这样不关心地接受他的拒绝,而感到有点不高兴。他想,至少她会想到他的审慎周到的,因为,可能她欠他一些东西,至少欠他二十四小时的膳宿,他可能会接受她的提议,当作一种权利;假如她因他的无私欲而感谢他的话,这也没什么不适当的。他就是容易绷着脸。他开始脱衣服,而她从浴室回来时,他就穿着睡衣进去刷牙。他回来时,她躺在床上。
  “睡觉前看点东西会妨碍你吗?”他问。
  “不会的。我会把背背着灯光。”
  他身上带着一本布莱克诗集。他开始阅读。很快地,从邻床莉迪亚安静的呼吸里,他晓得她睡了。他继续看了一点,然后关了灯。
  就这样,查理·马逊在巴黎消磨了圣诞日。
  §六
  第二天早晨他们起得很迟。他们喝完咖啡,读完报纸(就像结婚多年的一对家庭夫妇)洗完澡,穿好衣服时已经接近一点钟了。
  “我们可以出去,到圆屋喝鸡尾酒,然后吃午餐,”他说,“你喜欢到哪儿?”
  “在科波尔的另一方向的林荫大道,有一间很好的饭馆。只是有点贵。”
  “那不要紧。”
  “真的吗?”她怀疑地注视着他,“我不要你的花费超过预算。你对我一直都很好,我怕我利用了你的仁慈。”
  “哦,胡说。”他红着脸回答。
  “你不知道,这两天对我的意义。啊!这样的休息!前天晚上是几个月来,我不曾醒过,不曾做梦的第一个晚上。我感到精神很好,感觉十分不同。”
  她今天早晨真的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甚至皮肤也较白皙,眼睛也较明亮了,她头部的样态保持得更机敏了。
  “你已给了我一个美妙的小假日。这帮我太大了,但我一定使你如负重担的。”
  “没有呀。”
  她带着温和的嘲讽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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