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12章

  那件睡袍是他母亲给他的生日礼物,是蓝格子丝布做成的,她穿有点太长了,但是她整理之后,看起来并没有不合身的感觉。她很高兴看到火。她在他拉给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抽着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似乎认为这种情况并没有什么奇特。她的动作冷漠,就好像她已经认识他一辈子的样子。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来驱赶他秘藏的有关她的任何念头的话,那么他清晰地得自她身上的这个印象最有效了:她已经将跟他上床的可能性永久排除了。他很惊奇地看着她胃口大开的吃着。在她前晚告诉过他以后,他就有一个想法,认为她心太烦了,只能吃少量的东西。现在看到她跟他吃一样多的东西,并且显然很满足的样子,这对他富于空想的感受性来讲,是一种冲击。
  电话响时,他们正在喝咖啡,是西蒙打来的。
  “查理,请你来这里谈一谈好吗?”
  “恐怕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西蒙尖刻地问。
  他认为他需要谁时,不管他正在做什么,都要准备好去找他,这就是典型的他。只要他有奇想,或者生气,那么不论多不关紧要的事,马上就变成有重要性的事了。
  “莉迪亚在这里。”
  “谁是他妈的莉迪亚?”
  查理犹疑了一会儿。
  “哦,是欧尔佳公主。”
  停了一会,然后西蒙爆出干笑。
  “恭喜了,大孩子。我知道你会泡上的。好了,什么时候有余暇给一个老朋友的话,通知我好了。”
  他挂断电话。查理转回到莉迪亚身旁时,她正注视着火光。她无动于衷的脸孔显示出她刚才并未听到他和西蒙电话里的对话。查理将他们吃中饭的小桌子推回去,然后尽可能舒服地坐在一张并不深的安乐椅上,莉迪亚挪过身子放进一块圆木。她这个动作里有一个使查理感到高兴的亲密成分。她正要把自己安顿下来,像一只小狗在一个坐褥上转了两、三次,等理好了一个适当的空位,才蜷伏在上面。他们整个下午都留在屋里。
  忧郁的冬日阳光照落下来,他们坐在柴火旁边,天井那边房间的灯光转来转去,苍白没上帘的窗子有一种虚伪奇异的外表,好像是搭在街上的戏台里点着灯的窗子;但是对查理来讲,坐在肮脏的房间里,靠近时明时暗的圆木火堆,听着那个他不认识的女人讲的可怕的故事,似乎还没有那些苍白没上帘的窗子真实。她似乎没想到,他可能不愿听她讲的故事。就他所知,她并没有暗示说,他可以做其他的事,也没有想到,向他剖露她的心,倾诉她的苦恼,等于是将一个重担加在他身上,而一个陌生人是没有权利强迫人负起这个重担的。是不是她需要他的同情呢?他甚至连这点也不晓得,她不知道他的事,也不愿知道什么事。他只是一件予人便利的东西,如果不是他的幽默感,他就会发觉,她的冷淡实在令人愤怒。接近晚上的时候,她变得沉静了。
  查理马上从她安静的呼吸知道她睡着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他坐在里面太久,肢体都发痛了。然后因为怕吵醒她,就蹑着脚尖,走到窗口,坐在一张小椅子里,望着天井,时而他看到有人走过亮着灯的窗子后面,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花盆里烧水。他看到一个穿短衫的人躺在床上看书。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们看起来像家境适中的中产阶级,毕竟所有的旅馆都很便宜,地方也都不整洁。虽然这样,但是你从窗子内看过去,却像是西洋镜里的东西一样,奇异而不真实。谁能说出在它们平凡的外表里面真正隐藏着什么样的人民,什么样残忍的感情,什么样的罪恶呢?有些房间窗帘拉上了,只有一隙光线显示里面有人住,有些窗子是黑暗的,但并非没住人,因为旅馆已经客满了,只是住客出去了。去干什么神秘的差使呢?查理的神经震荡了。他忽然对这些陌生人的生活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在平滑的表面下,他似感觉到一些迷乱、黑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他沉思着,集中思力地蹙着眉头,想着整个下午他所听到的那个长而不幸的故事。莉迪亚走来走去,一下子告诉他为了少数津贴在一个女裁缝匠那儿工作挣扎着生活的情形,然后是在伦敦的穷苦潦倒的生活,一下子又告诉他谋杀案发生后,那些令人烦忧的日子,逮捕的恐惧,审判的苦闷。他读过侦探小说,也读了报纸,他知道犯罪的事。他也晓得生活在贫苦中的人,但是他只是从外界知晓的。当他发现自己竟亲身和一个曾经真正遭遇过可怕事情的人接触时,他有一种奇异、可怕的感觉,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记起一幅马奈的——是马克新米兰的?——一个人被一队射击兵士枪毙的画。他总认为那是一幅惊人的画。当他发现这画是描绘一件已发生过的事时,不觉震惊了一下。皇帝事实上是站在那个地方的,而兵士们举起枪时,他一定不会相信,他会站在那个地方,而在片刻之后就停止生活了。
  而既然他认识了莉迪亚,既然那一整天已听过她的故事,而且已经跟她吃过饭、跳过舞,既然他们已很亲近地生活了好几个小时,她会遭遇这些事情,似乎令人不可相信。
  假如有什么事看来是纯粹偶然的话,那莉迪亚和罗勃贝格的见面就是了。既然莉迪亚时常从那些在苏俄饭店做事,而与她住在一起的朋友拿到音乐会的入场券,有时得不到票,而音乐会里有些音乐她极想听的话,她就会从她每周所赚的钱,硬刮出足够买一张站票的钱,这就是她唯一的“浪费”,而听音乐就是她唯一的消遣。她喜欢的主要是苏俄的音乐。听了那种音乐,他就要感觉到她进入了她从未见过的国家的心脏,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以一种老是停留在不满足状态的思慕之情诱引着她。
  除了一些得自她父亲和母亲口中的,一些得自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以前所谈的,以及得自她所读的小说以外,俄国的一切她都茫然无知。只有在她倾听雷汶斯基——考萨哥夫和格拉热诺夫的音乐,还有斯特拉汶斯基新鲜而尖刻的乐章时,她上述得的印象才会显得有形式和内容。这些有着与欧洲音乐不同成分的狂野旋律,这些使人驻足的韵律,使她从她本身和从她卑贱的存在里解脱出来,并且以爱的热情淹没了她,以致快乐而松释的眼泪都会沿颊而淌下。但,她用心眼看的东西,就从不用肉眼去看,因为那是风闻和热狂想象的产物,所以她都以一种奇异歪曲的式样看待之。
  她看到了克里姆林宫,有着镀金和撒满了星星的圆顶,看到了红色广场和基泰格勒,这些都好像是一个神仙故事的背景,因为她的安德烈王子,和迷人的拿他撒【译注:两者皆为《战争与和平》里的男女角色。】仍然在莫斯科热闹的街上跑差。特米脆、卡拉马助夫在跟吉普赛人过了一个狂野的晚上后,仍然在莫斯巴雷特斯克桥见他甜蜜的阿里奥沙【译注:特、阿二人皆为《卡拉马助夫兄弟》里的角色。】,商人罗哥金及在他身边的拿斯他西亚、菲利普维纳,乘着雪橇飞冲过去,还有契诃夫的故事里苍白的角色,像风前的枯叶,随着环境的气息飘来浮去;夏之园和内维斯基、培罗斯培克特是有魔性的名字,而安娜卡列尼娜仍驾御着马车,维伦斯基穿着高雅的新制服在爬着冯坦卡运河边大屋的楼阶,还有私生子拉斯哥林哥夫在伴着李特尼散步。
  在那种音乐的热情和思乡病中,再加上心中存有的屠格涅夫,她就看到了宽广而倒塌的乡村房屋,整个香气芬芳的晚上,他们就在这些房子里面谈天;还有在无风的黎明,在显得苍白的沼泽里,他们射着野鸭,心中想起高尔基。他又看到凄惨的乡村,人们在那儿狂饮,狂爱,狂杀。还有水流混浊的伏尔加河、高加索无垠的平原,以及迷人华丽的克里米亚,心中充满了渴望,充满了对一种已永远远去的生活的追悔,为一个她从不晓得的家患了思乡病,她,一个有敌意的世界里的陌生人,在那个时刻里却感到她是附随在这个广大、神秘的国家的一分子,纵然她无法流利地讲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她终究还是俄国人,而她爱她的祖国;在这样的时辰里,她感到毕竟还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而她了解为什么父亲不听警告,甚至冒生命的危险,不得不回去的道理了。
  是在一个全是俄国音乐的音乐会里,她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年轻人的身边。她注意到他不时好奇地看着她。有一次她偶然将目光转向他,而深深为那种倾听音乐的热情的专注所动;他紧握着拳,他的嘴唇略微张开,好像呼吸困难似的,他因狂喜而销魂。他有轮廓显明的容貌,看来像受过良好的教养。莉迪亚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到音乐及音乐在她心中唤起的杂沓的梦。她被一种莫名的氛围带离得很远,几乎没觉到一声小啜泣启开了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一只小而柔的手握起她的手,并且轻轻的压了一下,她很受惊吓,很快地把手挪开。现在的音乐是休息时间前的最后一曲了,音乐结束时,那个年轻人转向她,浓眉之下两只可爱的灰色眼睛,显得特别地温和。
  “小姐,你哭了。”
  她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是俄国人;但是他的声调却是纯粹法国人的。她晓得,她手上所受到的快速压力是一种本能的同情,她感动了。
  “并不是我不快乐。”她回答。微弱地笑了一笑。
  他也回报她一个微笑,而他的微笑是迷人的。
  “我知道俄国的音乐令人奇异地激动,然而却把人心撕成片片了。”
  “但你是法国人,它对你会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是法国人,我不知道它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听的只是音乐,那是权力和热情,血液和破坏。这使我身体的每条神经发声作响。”他轻微的笑了笑,“有时候,在我倾听时会感觉到,所有人们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
  她没有回答。相同的音乐对不同的人民却能传达不同的意义,真是奇异。对她而言,他们刚才所听的音乐,流露出人类命运的悲剧,对命运挣扎的无益,还有人性及忍让的欢乐及平静。“下个星期的音乐会还来吗?”然后他问,“也全部是俄国的。”
  “我想不会来了。”
  “为什么呢?”
  他很年轻,不会比她年纪大。他的态度坦诚,所以虽然这问题对陌生人而言显得轻率,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太生硬。在他的态度上有某种什么成分,使她确实知道,他并不是试着要冒昧去认识她。她笑了。
  “我并不是百万富翁。现在百万富翁很少了,你知道,俄国人百万富翁很少。”
  “我认识一些主持音乐会的人,我有一张允许两个人进场的入场券。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下星期日可以在门口见我。”
  “我不认为我大可那样做。”
  “你认为那样对你有危害吗?”他笑着说,“群众就是充分的保护者了。”
  “我在一个裁缝公司里做事。那事很难危害到我。我不知道我会受制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晓得你是一个受过很好教养的年轻女郎,但是你不应该存有无理的偏见。”
  她不想辩论这一点。
  “好,我们等着看,不论如何,我感谢你的提议。”
  他们又谈到其他的事情,直到乐队的指挥再一次举起他的指挥棒时他们才停下来。音乐会结束时,他转向她说再见。
  “直到下个星期天?”
  “看看,不用等我。”
  他们在涌向出口的人群中分手了。整个第二星期的时间,她都常常想到这个有大而灰色眼睛的好看年轻人。她想到他时就很高兴,她还没有老到不需时常抵抗男人袭击的年纪。阿雷克西和他当舞男的儿子都追求过她,但她觉得对付他们并不困难。耳朵上一掌剧痛的耳光,已经足以使这个好哭的醉鬼晓得,他不能做这种事了,她也适宜地混合使用嘲弄的及平白的口语,使这男孩子保持安静。人们时常想在街上猎获她,但是她常太倦也常太饿,不可能为他们的进攻所诱。她想到食物丰富的一餐比献出一颗爱心更能诱动她时,每每引起她一种冷酷的欢愉之情。她那属于女人的本能感觉到,音乐会中的男人并不十分像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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