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11章

  “我晓得她要赶我走,我想如果他们要吵的话,我最好不在场。做人儿媳的地位是脆弱的,他的母亲宠爱罗勃,但是他却放肆无度,使她愁得要死。她因此时常闹事。有时候他们两人关在花园尽头的凉亭里,我会听到他们热烈讨论时激昂的声音。他会绷着脸生气地走开,而当我看到他母亲时,我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上了楼,当我再度下来时,他们马上停下来不谈。贝格夫人叫我到外面买午饭用的蛋。通常,罗勃都是中午出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有时候很迟,但是那天他却留在家里。他看书,弹钢琴,我问他关于他和母亲的事怎么了,但是他不告诉我,叫我不要管闲事。我想他们两人整天都没谈上十二句话。我那时想这种情形也许不会终了了。我们上床时,我挨近罗勃,把我的手臂圈着他的颈子,因为,当然了,我晓得他正恼怒,我要安慰他。但是他把我推开。
  “‘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开吧。’他说,‘今晚我没心情做爱,我有其他事要想。’
  “‘我受到尖刻的伤害,但是我没说话。我离开他。他知道他伤了我,因为一会儿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睡觉吧,我的甜心。’他说,‘不要为我今晚脾气不好而恼。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明天我会好的。’
  “‘那是你母亲的钱吗?’我细声地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他最后说。
  “‘哦,罗勃,你怎么能这样?’我叫起来。
  “他停了一会才说话,我有点凄惨的感觉,我想我就开始哭了。
  “‘假如有人问你什么事,你要说你没看到我拿钱,你不知道我有钱。’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出卖你?’我哭着说。
  “‘还有裤子,夫人没法除掉污迹,她已经把它丢掉了。’
  “我忽然记起来,那天下午罗勃正在弹琴而我坐在他身边时,我闻到烧东西的味道,我起来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不要走。’他说。
  “‘但是厨房里有东西在烧着。’我说。
  “‘也许是夫人在烧旧破衣。她今天脾气很坏,如果你去干涉她,她会把你的头咬掉的。’
  “我现在晓得他烧的并不是旧破衣,他并没有将裤子丢掉,她把它烧掉了。我开始怕了,但是我没有说什么,他拉我的手。
  “‘假如有人问起你这件事,’他说,‘你必须说我在洗车子时弄脏了,所以要丢掉。我母亲前天把它送给一个乞丐了。你发誓要这样说吗?’
  “‘我发誓。’我说,但是我几乎说不出来。
  “然后他说出一句可怕的话。
  “‘可能我的头要依赖它而存亡。’
  “我太吃惊,太恐惧而说不出话来。我的头痛得都要爆炸了,我整夜都没阖上眼。罗勃时睡时醒,甚至睡觉时都不安定,转来转去。我们很早就下楼了;但是我的婆婆已经在厨房了。通常她都穿得很高尚,她出去时看起来很漂亮。她是一个医生的寡妇,一个参谋官的女儿。她对她的地位有自知之明,出去访问军中的老朋友时,都不让人晓得到底她的经济状况怎么了,怎么穿得那个样子。那时她有着波浪形的头发,指甲修剪得很好的双手,搽红的双颊,看起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现在她的头发蓬乱,没有装饰,穿着宽袍,看起来像一个退休,靠储蓄过活的鸨母,她没向罗勃说早安,将报纸递给他时也没说一句话。他读报的时候,我注意看着他,我看到他的表情变了,他觉察到我的眼神时就抬起头,笑了。
  “‘好了,小夫人。’他愉快地说,‘咖啡怎么了?你是想整个早晨站在那儿注视着你的主人公或者要去服侍他?’
  “我知道报纸上有一些我知道的事。罗勃吃完早餐上楼穿衣服。他下楼准备出去时,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穿的是两天前所穿的淡灰色衣服配着那条裤子;不过那时我才想起他订做那套时,另外做了一条裤。做这套衣服时,曾有过热烈的论辩。贝格夫人对价钱有怨言,但他坚持,除非他穿得很高尚,不然他没指望找到工作。最后她终于像往常一样,屈服了。但是她坚持他要再做另一条裤子。她说通常总是裤子先坏,而终究是有两条裤子较为经济。罗勃出去时说他不回来吃午饭。我婆婆不久也出去买菜。一到剩下我一个人时,我马上抓起报纸。我看到一个消息说,一个英国的赌赛马的叫特地柔丹的,在套房里被发现死去了,他的背上被戳一刀。我常听到罗勃谈到他。我知道是罗勃杀了他,我的心忽然痛将起来,我想我要死去了,我怕极了。我不知道我坐在那儿多久,我动弹不得,最后我听到门上钥匙的声音,我把报纸放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做我的事情。”
  莉迪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直到一点钟或者更晚才回到饭店。吃完晚餐时已经两点了。他们进来时,桌子已经满了,酒吧中人口稠密。莉迪亚已经谈了很久的时间,人们渐渐一个个地走了。酒吧附近的人渐渐稀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坐在那儿,旁边只有个桌子有人,侍者开始不安静起来了。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查理说,“他们要赶我们走了。”
  就在那个时候,另一桌的人也走了。那个从衣帽间把他们的上衣带来的女人将查理的也带来了。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他叫人送账单。
  “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去什么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蒙特马特,格拉夫整晚开放。我倦极了。”
  “嗯,假如你愿意,我用车送你回家。”
  “送到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的家?我今晚不能去。他会喝醉酒的。他会整晚咒骂着伊娃吉尼亚把孩子带成那个样子,并且为他自己的悲哀哭泣。我也不去‘后宫’。我们最好到格拉夫,至少那边很暖和。”
  她悲哀似已尽,并且真的累了,所以查理就犹疑地向她提议。他想起西蒙告诉过他,他可以带任何人去旅馆。
  “瞧,我的房间有两个床,为什么不跟我到那边呢?”
  她怀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微笑着摇头。
  “我的意思就是睡觉。”他附加说,“你知道,我旅行了一天,一部分由于兴奋以及其他的原因,我累极了。”
  “好吧!”
  他们走到街上时已经找不到车子了,但是离旅馆只有一段路,所以他们就走路去。一个困倦的守夜人为他们开门,用升降机将他们带到楼上。莉迪亚脱下帽子。她的眉毛宽而白。他以前没有看过她的头发,短短的,在她的颈子上鬈曲着,颜色是苍白的棕黄。她把鞋子踢掉,滑出她的衣服。查理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时,她不仅已上了床,而且已经睡了。他爬上自己的床,关了灯。自离开饭店到现在,他们都没交换过一句话。
  这样查理度过了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
  §四
  他醒来时已经很晚了。有一会儿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他看到莉迪亚。他们并未拉下窗帘。一线灰色的光滤过百叶窗。屋里有胶松树的家具,看起来有一种不洁的感觉。她仰卧在双人床上,眼睛张开,瞪着脏污的天花板。查理看了看表,旁边床上有一个陌生女人使他感到很羞怯。
  “已经快十二点了。”他说,“我们最好喝杯咖啡,然后,你喜欢的话,带你去吃午饭。”她用沉重但并非不仁慈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你睡得很平静很深沉,像个小孩子一样。你的脸色有一种天真的表情,使人心情烦乱。”
  “我的脸需要修一修了。”他说。
  他打电话到柜台要咖啡。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仆人送上来,她向莉迪亚瞥一眼,但是她的表情并不表示什么。查理抽着烟斗而莉迪亚也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他们很少谈话。查理和莉迪亚似乎迷失于与他无关的思潮里,他不晓得如何处置这种奇特的情况,就马上走进浴室刮脸洗澡。回来时,他发现莉迪亚坐在靠窗的一张安乐椅上。从窗子里可以看到天井,看到的都是些窗,一层接一层的屋子以及对面的房间,在灰色的圣诞早晨看起来有一种使人无法相信的忧郁。她转向他。“我们不要到外面吃,在这里吃午饭好。”
  “你意思是楼下?随你意思好了。我不知道食物是什么样子。”
  “食物不打紧。不是在楼下,是在楼上这儿,在房间里。把世界关在外面几小时会多美妙啊!休息、和平、宁静、孤独。你会认为这些东西是富人才付得起的奢侈物。然而这些东西是不用花一毛钱的。但,很奇怪,它们却是很难到手的。”
  “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替你叫午餐,我要出去吃。”
  她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含有一种轻微讽刺的笑。
  “我不介意。我想也许你又甜又美,我倒愿意你留下来,你身上有使我舒服安适的成分。”
  查理并不是一个常想到自己的青年。但是那个时刻,他却禁不住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因为说实在的,她似乎正以超常情的冷漠对待他。但是他有自然美好的礼节,所以并未表露出他的感觉,除此外情况也显得奇妙,虽然,他来巴黎并不是为了处身于这种情况的;但不能否认的,经验却很有趣。他看了看房间,床还未整理好。莉迪亚的帽子,她的上衣、裙子,她的鞋子和袜子,大部分都搁放在地板四处,他自己的衣服乱糟糟的堆在一张椅子上。
  “这地方看起来乱得可怕。”他说,“你认为在这团糟里面吃午餐好过吗?”
  “这有何关系?”她回答,带着他第一次听到的笑声,“但是如果这破坏了你们英国人古板的礼节感的话,我就来整理一下床,或者在我洗澡时,女仆也会整理的。”
  她走进浴室。查理打电话叫来一个侍者,他叫了一些蛋,一些肉,奶酪和水果,还有一瓶酒,然后他把仆人叫来。虽然屋里很热,里面却还有一个壁炉,而他想,有一堆火会使人更愉快。
  女仆在拿圆木时,他穿衣服,然后在她忙于安放东西时,他就坐下来注视着森冷的天井。他惨然地想到特里·马逊家的快乐舞会。他们现在也许正在喝白葡萄酒,然后坐下来吃火鸡和李子布丁的圣诞午餐。他们会很快乐,很高兴看到他们的圣诞礼物,大家兴高采烈的谈着。一会儿之后,莉迪亚回来了,她素着一张脸,但是头发梳得很整齐,眼睑的红肿已消退了,看起来年轻而漂亮,但是并不是那种激发肉欲的漂亮,而查理虽然生性敏感,看到她进来,脉搏并未扑扑地跳。
  “哦,你已穿好了。”她说,“那么我可以穿你的睡袍了,可以吗?我来穿你的拖鞋,我穿着会嫌大,但是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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