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10章

  “那时我才结婚六个月,就要生产了。也许这个原因才保全了他的颈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年轻。他才二十二岁。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我受了很大的苦,你知道我爱他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也是我的最后一个爱。他被判刑时,他们要我跟他离婚,法国的法律流刑就是离婚的一个充分理由了。他们告诉我,犯人的妻子通常会离婚的。而我却不这样做,他们非常生气。那个为他辩护的律师对我非常好,他说我已尽力而为了。我的日子过得实在很艰苦,但是我已尽力帮他了,而现在我必须为自己设想了。我还年轻,必须重建我的生活。如果我受一个罪犯的束缚,那我会更艰苦。我说我爱罗勃,罗勃是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不管他做什么,我都爱他,如果我能去找他而他要我的话,我也高兴去,我的律师却无法容忍我说这些话。最后他耸耸肩说对我们俄国人没办法。不过如果我改变主意想要离婚的话,我可以去找他,他要帮我。而伊娃吉尼亚和阿利克西,可怜的醉鬼,一文不值的阿利克西,他们不给我安宁。他们说,罗勃是一个无赖汉,他们说他邪恶不正,他们说我爱他是一件可耻的事。如果人们能够因为可耻而不爱,那多好!说人家无赖汉是多么容易啊!那是什么意思呢?他杀人而为他的罪受苦。没有人像我那样了解他。你晓得,他是爱我的。他们不知道,他有多体贴,多迷人,多风趣,多稚气。他们说他几乎要如同杀特地柔丹那样地杀了我的,他们不知道这只是使我更爱他。”不懂情况的查理几乎无法从她所说的话得到首尾一贯的内容。
  “为什么他会杀掉你?”他问。
  “他回家时——在他杀了柔丹后,已经很晚了,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的母亲正等着他,我们和她住在一起。他精神兴奋,但是她看着他时,她已经晓得,他做了可怕的事了。你晓得的,她几星期来都在预料这件事的发生,她焦急得发疯了。
  “‘你都在什么地方了?’她问他。
  “‘我?没有什么地方。’他说。‘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他略咯的笑,轻轻地拍她的脸颊。‘杀人是那么容易,母亲。’他说。‘实在荒谬,那么容易。’
  “然后她就晓得他做了什么而大哭起来了。
  “‘你可怜的太太,’她说,‘哦,你会使她沦于多绝望的不幸啊!’
  “他垂下头叹气。
  “‘也许把她也杀了更好。’他说。
  “‘罗勃。’她叫着。
  “他摇头。
  “‘不用怕,我不会有勇气的。’他说,‘不过,假如在睡觉时杀掉的话,她不会知道的。’
  “‘上帝呀,为什么你做这种事啊!’她叫着。
  “忽然他笑了起来。笑得美妙轻松,感染了每个人,你听到他的笑声一定会感到快乐的。
  “‘不要傻,母亲,我只是开玩笑。’他说,‘我并没做什么,上床,睡觉吧。’
  “她知道他在说谎;但是那就是他全部要说的话。最后,她就回房间去了。那是在纽里的一个小房屋,但是有一片花园,尽头有一个凉亭。我们结婚时她给了我们房子然后迁进去,这样她才能和她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而不会高高在我们之上。罗勃走到我们的房间,在嘴唇上吻了我一下,将我弄醒。他的眼睛发着亮光。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像你那么蓝,可以说是灰色的,但是大而好看,里面几乎常藏有一丝微笑。他的眼睛的确是奇异地灵敏。”
  莉迪亚讲到这里时已经渐渐减低说话的速度了。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使她在谈话时边在心中思索着。她用奇异的表情看着查理。
  “你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使我想到他。你的脸和他的形状相同,他没有你这样高,他没有你英国人的面色。但他外表很好看。”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西蒙是多么险恶的傻瓜啊!”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她的手肘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继续用一种略微单调的声音说着,好像她在催眠状态下,正在朗诵一些在她茫然的眼前经过的事物。
  “我醒来时微笑着。
  “‘这么迟呀!’我说。‘快点,上床。’
  “‘我现在不能睡。’他说。‘我太兴奋了,我很饿,厨房有蛋吗?’
  “我那时是完全清醒的,你无法想象他穿着灰色的新衣服坐在床沿上有多迷人!他常常整饰得很好看,穿的衣服也惊人地好。他的头发很美,暗棕色如浪,留得很长,梳到脑后。
  “‘让我穿上一件宽衫,再看如何。’我说。
  “我们进到厨房里,我找到蛋和葱,我炸了葱,和蛋一起搅炒,然后我烤了一些面包。有时候我们去看戏或听音乐,回家时我们总自己煮些东西吃,他喜欢杂煮蛋和葱,我就煮得恰像他喜欢的样子。我们非常喜欢自己在厨房里煮的适度晚餐。他到地窖里拿出一瓶香槟,我知道他母亲会不高兴,那瓶是罗勃一个赛马的朋友给他的半打香槟中的最后一瓶。但是他说那时他喜欢香槟,于是他就打开了。他贪婪地吃完蛋,一口气干了他的杯子。他的精神正处于狂暴状态。我们进入厨房时,我已经注意到,虽然他的眼睛发亮,但是脸部却是苍白的,假如不是我认为不可能这样轻易就醉的话,我真的会认为他醉了;但是现在他的两颊恢复红润了。我想他只是疲倦饥饿而已。我知道他整日在外奔波,可能没吃到一丁点东西。虽然我们只分离几小时,但是再度跟我在一起,他仍高兴得发狂。他不停地吻我,使我在炒蛋时也得把他推开,因为他要拥抱我,而我怕他会把炒蛋弄糟了;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笑,我们尽可能接近地坐在厨房的餐桌,他用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甜蜜、亲爱的名字叫我。他的手无法离开我。你可能会认为我们结婚才一个礼拜而不是六个月。我们吃完时,我想将所有的东西都洗好,让他的母亲进来吃早餐时不会看到一团糟,但他还是不让我这样做,他要尽快上床。
  “他像个拥有一个神祇的男人。我从没想到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晚那样爱我的去爱一个女人,我从不晓得一个女人会像我那晚一样充满着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那晚一样有那么一个美妙的爱人,而他是我的丈夫,我的!我的!我崇拜他,如果他要的话,我会吻他的脚的。最后他因疲倦而睡去,黎明已经偷偷穿过窗帘的隙孔,但是我睡不着。光线越来越强时我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轮廓不明的孩子脸。他睡着时,将我的手挟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嘴上有一丝小小的幸福的微笑。最后我也睡了。
  “我起床时他仍然在睡,我安静地离开床以免惊醒他。我到厨房为他煮咖啡。我们很穷,罗勃本来是在一间经纪人的公司里做事,但是他跟雇主吵了一架就离开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他非常热衷于赛马,有时也因此有了一点钱,不过他母亲不喜欢他这样。偶尔他借着卖二手货的汽车赚一点佣金,但是我们真正所依靠的是他母亲的养老金。她是一个军中医生的寡妇,还有他母亲本来也有一点钱。我们和婆婆都没有佣人,我自己做家里的工作。我进入厨房时看见她正在削午饭用的马铃薯。
  “‘罗勃怎么样了?’她问我。
  “‘他还在睡。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他的头发蓬乱,看起来像是十六岁的孩子。’
  “咖啡放在炉旁的架子,牛奶正温着。我再煮沸了一下,喝了一杯,然后爬上楼去拿罗勃的衣服,他是一个留意装束的人,我晓得应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全部为他准备好,让他一醒过来,就看到衣服整齐地放在椅子上。我把衣服带进厨房,刷了刷,然后用熨斗熨。在我把裤子放在餐桌上时,我注意到一个裤管有污渍。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叫出来,‘罗勃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了。’
  “贝格夫人从她的椅子上扑地站起来,把马铃薯都打翻了。她夺去裤子注视着,开始发抖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说,‘罗勃会大发脾气的。他的新衣服。’
  “我看到她六神无主了;但是你知道法国人在某些方面倒是有趣的。他们不像俄国人那么漠然。我不知道罗勃这件衣服花了几百法郎做成的,假如衣服毁了,他会一个礼拜不睡,一直想着花掉的钱。
  “‘可以洗掉的。’我说。
  “‘把咖啡拿上去给罗勃。’她严厉地说。‘已经十一点了,他应该早就醒过来了。裤子留下来给我,我知道怎样处置。’
  “我为他倒一杯咖啡,正当我听到罗勃穿着拖鞋咯咯下楼时,我刚好要上楼。他向他母亲点头,要报纸看。
  “‘趁热把咖啡喝了。’我对他说。
  “他没注意我,打开报纸,翻到最近的消息。
  “‘没什么事。’他的母亲说。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他把眼睛投向报上的文字,然后长长地喝了一口咖啡。他出奇地沉静。我拿起他的上衣开始刷。
  “‘昨晚你把裤子弄得一塌糊涂。’我说,‘今天你要穿那件蓝衣服了。’
  “贝格夫人已经把裤子放在椅背上。她拿过去让他看看上面的污渍,他注视了几分钟,她也沉静的看着他。他无法将目光离开裤子,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沉静。那真奇怪,我想他们正在以一种荒谬的悲剧方式忍受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当然了,法国人骨子里是俭约的。
  “‘我们房子里有一些汽油。’我说,‘我们可以用来洗掉污迹,或者送到洗衣店。’
  “他们没回答我。罗勃皱着眉,低下头。他母亲把裤子转了转。我提议看看是否前面也有污渍,就在那时我想他觉察到口袋里有什么。
  “‘这里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站起来。
  “‘不要管。我不要你看我的口袋。’
  “他想把裤子从她手上抢走,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将手滑入臀部的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钞票。他看到她已经抓出来了,就死寂地停下来。她让裤子落到地上,然后呻吟了一声,把她的手放到胸口,好像被戳了一刀一样。然后我看到他们两个都苍白得像死尸一样。我忽然想到罗勃曾经告诉过我,他确实晓得他母亲房间某处藏有一点私蓄。最近我们正闹穷。罗勃很热衷要到雷维拉,我从未去过。他几星期来一直在说,假如我们能得到一点现款,我们就要到那儿,终于可以渡一个蜜月。你晓得的,我们结婚时,他正在经纪人的公司做事不能离开。他已经发现他母亲的私蓄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心中,想到他竟偷了自己母亲的私蓄,真使我脸红到耳根;然而我并不惊奇。我跟他住了六个月,知道他把那笔私房钱认为是一只云雀,我看到他母亲手中握着的是千元法郎的钞票。后来我晓得里面有七张千元法郎。她注视着他,好像她的眼睛要从她的头上跳开一样。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罗勃?’她问。
  “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看到他很紧张。
  “‘我昨天下了一次幸运的赌注。’他回答。
  “‘罗勃!’我叫了出来,‘你答应过你母亲,不再搞赛马的事的。’
  “‘是的。’他说,‘我禁不住。我们这就可以到雷维拉了,我的甜心。你拿去保存好,不然又会从我的指缝中滑掉了。’
  “‘不,不,她不能拿。’贝格夫人叫起来。她的脸非常可怕地看着罗勃,所以我也被吓坏了。然后她转向我,‘去整理房间。我不要让房间整天放着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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