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9章

  “不要了,我倦得要命。找一辆出租车吧!”
  但是,他们还是得走一会儿,因为他们无法马上找到出租车。他们来到一盏街灯附近时,她停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镜子照了照。她的眼睛肿了,她拿出一个粉扑,在脸上轻拍着。
  “这里做不了什么事的。”他说着温和的一笑,“我们最好去喝点东西,你不能这样子就回到‘后宫’的。”
  “我哭时,眼睛常要肿的,要几小时才能消退。”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经过,查理高声喊。
  “我们到什么地方?”
  “我无所谓,精选区,蒙特巴纳西林荫道。”
  他给了地址。然后他们驶过河,到达时,他犹疑起来了,因为她所选的地方似乎很多人,但是她走出了汽车,他只好跟着她。尽管天气寒冷,很多人仍然坐在台地上。他们在里面找到了位子。
  “我要进化妆室洗眼睛。”
  几分钟后,她回来坐在他身边。
  她尽可能地拉下帽子来隐藏她哭肿的眼睑,并且也补了妆;但没有擦胭脂,脸色苍白。她十分安静,没提起压服过她的哭泣热情。你可能认为她想那是用不着抱歉的自然事情。
  “我很饿。”她说,“你也一定很饿吧!”
  查理非常饿,等她时,他就在想,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自己叫份咸肉和鸡蛋会不会显得很粗鲁。现在她的话宽慰了他的心,似乎咸肉和鸡蛋就是她所喜欢的,他认为她需要兴奋剂,想叫一瓶香槟,但她不要。
  “为什么你要浪费钱呢?我们喝啤酒吧!”
  他们吃着简单的一餐,胃口很好。他们谈得很少,查理礼貌周到,想温文有礼的跟她谈;但是她并没有鼓励他,很快地他们又陷入沉静。吃完饭喝过咖啡后,他问莉迪亚要做什么?
  “我要坐在这儿,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舒服而有亲切感,我喜欢看来这里玩的人。”
  “好,我们坐在这儿。”
  这并非他想在巴黎过第一个晚上的样子。他觉得他不该傻到带她去参加午夜弥撒,他并无心对她不仁慈。但是,也许在他的答话之中有一些语气打击了她,因为她微微的转过脸正视着他。她再次投给他那种他看过两、三次的微笑。那是一种古怪的微笑,那微笑不动嘴唇,没有欢乐,但也并不缺乏仁慈,里头讽刺多于欢乐,那是一种不常见、不自愿、耐心而清醒的微笑。
  “你这样不会快乐的,为什么不回到‘后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不要,我不要这样。”
  “你知道,我不介意一个人在这儿的。有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上几小时。你是来巴黎玩的,你不玩乐,真是傻子。”
  “假如你不厌烦的话,我要陪你坐坐。”
  “为什么?”她忽然轻蔑地看他一眼,“你认为你高贵,自我牺牲吗?或者,你为我难过,或者仅仅是好奇?”
  查理无法想象为什么她好像在生他的气,否则,为什么说这些伤人的话。
  “为什么我要为你难过或者好奇?”
  他的意思是要她明了,她并非他生命中第一个碰到的妓女。他也不可能为一个可能是卑鄙并且多半不真实的一生故事所动。莉迪亚以一种在他看来是怀疑的惊奇的表情注视着他。
  “你的朋友西蒙告诉你我的什么事?”
  “没有。”
  “你说这句话为什么脸红?”
  “我知道我脸红。”他微笑。
  事实上西蒙告诉过他,她并不是一个坏的顽童,并且会值回票价的;但是在那种时候,他并不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她苍白的脸色和哭肿的眼睑,所穿的可怜的棕色衣服以及所戴的黑毡帽在在都无法使人想起这样一个生物:穿着蓝色的土耳其裤,裸露着身子,有着奇异外国味道的迷人处。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安静、可敬、认真。查理几乎不会想到跟她上床,就如同他几乎不会想跟一个蓓西的老学校里的三年生女教师上床一样。莉迪亚陷入沉静,似乎沦入了空想。在她终于又说话时,就好像她正在继续自己一连串的想象,而非在和他讲话。
  “刚才我在教堂哭,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天知道,我为那哭够了;但是那时是为了别的事。我感到很孤独。大家都有一个国家,都生活在那个国家、家庭里;明天他们要一起过圣诞节,父亲、母亲和孩子。他们中有一些像你,只去听音乐,有一些人没有信仰,不过就在那时,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觉所系,那种他们一生都知悉的仪式,其意义都在他们的血液里流动。每句话、每个牧师的动作,对他们而言都不陌生,纵使他们不用理智的心去信仰;但敬畏、神秘却存在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以感情的心去信仰;那是孩提时的部分回忆。他们游玩的花园、乡村城市的街道,将他们连在一起,使他们合而为一,而某种深奥的本能告诉他们说,他们是互相属于彼此的。但是,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国家,没有家庭,没有语言,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哀伤地微微略笑了一下。
  “我是个俄国人,而我所知道的俄国都是从书上读来的。我怀念我在书本上读到的,长着金黄谷粒的宽广田园,和矗立着银白榉树的森林。虽然我试了又试,但是却总不能用心眼看到它们。我从银幕上认识了莫斯科。我有时候绞尽脑汁为自己画出一幅俄国乡村的图画,用圆木头建筑,用稻草做屋顶的房屋的落伍乡村,就像你在契诃夫的小说里所读到的一样。而很遗憾的是我知道我看到的并非全貌。我是一个俄国人,而我所讲的祖国语言比我讲的英语和法语还糟。我苦读托尔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时,读翻译本反而觉得容易。我对自己国家的人民来讲是一个外国人,就如同我对英国人和法国人来讲是外国人一样。你有家庭和国家,人民爱你,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是不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你怎么能说出不属于任何地方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你都没有一些亲戚吗?”
  “一个也没有。我父亲是个社会主义者,但他是一个安静和平的人,只沉溺于他的学问中,从不积极参加政治。他欢迎革命,认为那为俄国开了一个新纪元。他接受布尔什维克,他要求的仅是允许他在大学里继续他的研究而已。但是他们将他赶出来,有一天他得到要被捕的消息,我们就穿过芬兰逃了出来,包括我父亲、母亲和我。那时我才两岁。我们在英国住了十二年,情形如何,我不清楚。有时候我父亲找到一件小事做,有时候人们帮助我们。但是我的父亲却思乡起来了。除了在柏林当过学生外,他以前从未离开过俄国。他不习惯英国的生活。最后,他不得不回去。我母亲哀求他不要这样,但是他也没办法,他必须去,他的欲念太强了。他和伦敦的苏俄大使馆人员接洽,说他准备做任何布尔什维克给他的工作;他在俄国有很好的名望。他的书受到广大的赞美,在他所研究的科目上他是权威。他们答应他所有的要求,他就坐船回去了。船入港时,他被特务机构的代表带走,我们听说他被带到监狱第四层的一个小室里去,然后被抛到窗外,他们说他自杀了。”
  她微微地叹了一声,然后点起另一根烟,自从吃完晚餐后,她就不停地抽烟。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伤害人,我母亲告诉过我,结婚后的年月里,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严厉的话。因为他跟布尔什维克妥协,所以以前帮我们的人再也不帮我们了。我母亲认为我们在巴黎会好一点,她在巴黎有朋友,他们给她一份工作,叫她在信封上写地址姓名。我做一个裁缝匠的学徒。我母亲的死是因为东西不够我们两人吃,而她为了不使我挨饿所以自己挨饿。我在一个裁缝匠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但他只给我一般工资的一半,因为我是一个俄国人。假如我母亲的朋友,阿利克西和伊娃吉尼亚没给我床睡觉,我也会死去的。阿利克西在一个俄国的饭店里的乐队拉小提琴,伊娃吉尼亚管理女衣帽间。他们有三个孩子,我们六个人就住在两个房间里,阿利克西原本的职业是律师,大学时,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但,现在你仍然跟着他们吗?”
  “是的。现在他们很穷了。你晓得每个人都讨厌俄国人,他们讨厌俄国饭店,讨厌俄国乐队。阿利克西失业已经四年了,他变得尖酸而好吵并且也喝起酒了。他的一个女儿已经送给一个在尼斯的姑母了,另外一个在服公职。他的儿子已经变成一个职业舞男,并且在蒙特马特拥有了夜总会。他常来这里,不晓得今天晚上为何没来,也许泡上女孩子了。他父亲喝醉时就骂他打他,但是他找到一个朋友时带回家的一百法郎却能使事情好下去。我仍然住在那儿。”
  “是吗?”查理惊奇的说。
  “我必须住在一个地方呀!我要一直到晚上才去‘后宫’。而生意较清淡的时候,我常在四点或五点钟回家,但距离太远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静静地坐着。
  “你刚才说,你并不是为了我想的理由哭的,这是什么意思?”查理最后问。
  她再度好奇而怀疑地看看他。“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你的朋友西蒙叫我来的原因了。”
  “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除了说你会使我过得很快乐。”
  “我是罗勃贝格的妻子,这就是为什么的原因了。虽然我是一个俄国人,但‘后宫’却雇用我,这给顾客一种刺激。”
  “也许你会认为我很笨,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她短促而冷硬的笑了一笑。
  “这就是名誉。一天的旅程以及人们嘴唇上的人名却等于零。罗勃贝格谋杀了一个叫特地柔丹的赌赛马的,结果被判服十五年劳役。他现在在法国的圣几阿那。”
  她以谈论事实的方式说着,使查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住,吓倒而颤栗。
  “而你真的不晓得?”
  “我保证我不知道。现在你谈到了,我才记起曾在英国报纸看到这个案件。这个案件引起不小的骚动,因为牺牲者是一个英国人。但是我忘掉——你丈夫的名字。”
  “这在法国也引起了骚动。审判进行了三天,人们争着去听,报纸整个第一版都刊登这个消息,没有人谈其他的事。唷,那真骚动极了。那时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朋友西蒙的时候,至少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正在为他的报纸报导这个案子,而我是在法庭里的。那是一场令人兴奋的审判,给了新闻记者很多的机会。你必须叫他告诉你有关的消息。他为他自己写的文章感到骄傲。他的文章很精采中肯,一部分曾经被翻译刊在法国报纸上,这使他获益不少。”
  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西蒙生起气来了,他认清了他恶作剧的脾气,竟将他置放在现在这种境地里。
  “那对你来讲,一定很可怕。”他不能令人信服地说。
  她微转了身子,看进他的眼睛。一直都生活在令人愉快的地方的查理,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到这样一种可怕的失望。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的脸,而像一个要描画某种心情的艺术家所制造的日本面具,他颤抖着。莉迪亚到现在为止为了查理的缘故,大部分都用英语交谈着,当她觉得很难用她不熟悉的语言表达时,就掺进些法语。但现在,她完全用法语谈了。她唱歌似的俄语调给人一种悲哀的感觉,而同时使人感觉到她说的是不真实的,使你觉得,是一个人在梦中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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