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8章

  “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认识你。”
  “我万幸了。”她向查理看了看,并不笑。她只向查理看了一会儿,这对查理而言却似乎尴尬而长久了,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含有欢迎也不含有邀请的神色。这种完全的冷漠,几乎令人发怒。“他很潇洒。”查理害羞地微笑,然后一丝有着最微弱怀疑的微笑,在她的嘴唇上抖动着。“他看起来性情不错。”
  她的头巾以及臃肿的裤子是棉纱制的,是苍白的蓝颜色,布满了小银星。她并不高,脸上施着很重的粉,两颊夸张地搽着红粉。嘴唇是红的,眼睑是蓝的,眉毛和睫毛都用马斯卡拉【译注:一种黑色或蓝色的涂料。】染黑了。她其实称不上美,仅仅是漂亮而已,有着略高的颧骨,一个多肉的小鼻,眼窝里的眼睛并不深也不突出,只是长在脸的水平面上,就像与墙齐平的窗子一样,大而蓝,而蓝色在头巾和马斯卡拉的强调之下就像一焰火。她的身态整齐洁净,而皮肤的颜色呈琥珀的苍白,有一种丝样柔和的外表。她的乳房小而圆,如处女般样,形状美妙的乳头是玫瑰色的。
  “为什么不,公主跟你跳舞呢?查理。”西蒙说。
  “赏不赏光?”他说。
  她的一个肩头极微弱地耸了耸,没说一句话就站起来。就在同时伊内斯汀说她有事要办就离开了。跟一个腰身以上一无遮物的女孩子跳舞,对查理来讲,是一种新奇而动人的经验。把手放在她裸露的身子,触着碰在她身上的乳房使他透不过气。握在他手中的手是那般的小而柔;但是他是一个有好教养的年轻人,态度一向良好,认为只有礼貌地交谈才合宜,所以他就像在伦敦的舞会里,跟任何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谈话的情形一样,跟她谈话。她也礼貌地回答他。但是他总想,她并未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她的眼睛在屋内模糊的游移着,但是眼神并未显示出发现任何令她感兴趣的东西。他把她挪近一些,她也就接受那更亲密的一揽,并未看出她在意这个举动,她只是默从而已。乐队停下来,他们回到座位上。西蒙一个人坐在那儿。
  “怎么样?她跳得好吗?”
  “不怎么好。”
  忽然她笑了起来,这是她显露出的第一个活泼的迹象,她的笑爽朗而轻快。
  “抱歉。”她用英语说,“刚才我不专心,其实我能跳得比刚才好,下次我会的。”查理脸红了。
  “我不知道你会讲英语,不然我不会这么说的。”
  “但,其实是真的这样,而你跳得这样的好,你应该有一位能跳舞的好伴侣。”
  之后他们就讲法语了。查理的法语并不真确,但已够流利了,而他的声调也不错。她讲得很好,不过带着唱歌似的俄文声调,为法语增加一种不协调的单调。她的英语也不坏。
  “公主是在英国受教育的。”西蒙说。
  “我两岁时就到英国,直待到十四岁,从那以后我就不讲了,所以都忘掉了。”
  “那时你住在什么地方?”
  “伦敦,在拉得布罗克丛树区,夏洛蒂街,那地方便宜。”
  “小孩们,现在我要走了。”西蒙说。
  “明天我会见你,查理。”
  “你不是要去望弥撒吗?”
  “不。”
  他随便的点一点头就走了。
  “你认识西蒙先生很久了吗?”公主问。
  “他是我的老朋友。”
  “你喜欢他吗?”
  “当然。”
  “他和你很不同。我想他是你最不喜欢的一个人。”
  “他出奇地聪明,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她欲言又止,保持着缄默。音乐又开始了。
  “要不要跟我跳?”她问,“我想露一手给你看看,让你知道,只要我想跳,我也‘能’跳。”
  也许因为西蒙已经离开他,她感到比较不那么拘束了。也许态度里的一些什么(可能是当他晓得她会讲英语时的惶惑)使她注意着他,所以她的态度也有点不同。现在她的态度有一种不期然而动人的仁慈。在舞池中,她近似喜悦地谈着。她回到了童年,带着一种冷酷的幽默,谈到她和双亲住在廉价的伦敦房子的污脏情形。现在她用心地跟着查理的步子,跳得很好了。他们又坐下来,查理瞥了瞥他的表,已快到午夜了,他感到迷惘。他以前常在家里听到他们谈圣犹斯他西的教堂音乐。在圣诞前夕去那儿听弥撒,这个机会他是不能失掉的。到达巴黎的悸动、他和西蒙的谈话、“后宫”的新经验,以及他所喝的香槟一齐混合在一起,使他充满着一种出奇的意气扬扬,他有一种急迫的欲望要听音乐,这种欲望就如同他对这个和他跳舞的女孩的生理欲望那样强烈。在这紧要时期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离开似乎很傻;但是,就是这样,他想去,而且终究没人需要知道。
  “瞧!”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说,“我有一个约会,现在必须走了,不过一小时后我会回来,我仍然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是吧?”
  “我整个晚上都在这里。”
  “但是,你不跟其他的人应酬了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他有点害羞地笑了一笑。
  “恐怕听起来荒谬;是我的朋友给了我两、三张圣犹斯他西弥撒的票,如果不去,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谁跟你去呢?”
  “我自己去。”
  “带我去好吗?”
  “你?但是你怎么能走开啊?”
  “我可以跟小姐安排一下。给我两、三百法郎我会安置好。”
  他投给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她裸露的身子,粉蓝的头巾和裤子,如画的脸孔,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能和他一起去教堂的人。她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了起来。
  “无论花什么代价,我一定要去。一定,一定。我在十分钟内会改完妆的。这真会给我大大的快乐。”
  “好吧。”
  他给她钱。她告诉他在入口处等她,就匆匆的走开了。他付了酒钱,十分钟后,他在表上数了数,走了出去。
  当他踏进走道时,一个女孩子走上来。
  “我并没让你等,你看。我已向小姐说明了,总之,她认为苏俄人疯了。”
  一直到她讲话,他才认出是她。她穿着一件棕色上衣和裙子,戴着一顶毡帽。她已除去了身上的装饰,甚至唇上的口红也擦掉了。眼睛在剃过的眉毛的细而美的线条下,看起来不大也不蓝。她的棕色衣服很整齐,但却显得平凡,使她看起来有点不可名状的样子。她可能是一个午餐时间,你可以看到从公司后门拥向街边的女工。她甚至一点也不漂亮,但她看起来很年轻,而在她的态度上有某种的谦逊使查理心里一阵苦痛。
  “你喜欢音乐吗?公主。”他们走进一辆出租车时他问。
  他不晓得如何称呼她。纵使她是一个妓女,他感到以她的身分,在认识她的短时间里,称呼她为欧尔佳会显得粗鲁。若是由于环境压力,而使她沦落到这样羞辱的情境的话,那他更应该尊敬待她。
  “我并不是一个公主,你知道的,而我的名字也不是欧尔佳。他们在‘后宫’这样叫我,因为这样会使顾客想到他们正要跟一个公主上床而感到得意。他们叫我欧尔佳,因为那是除了沙霞外,他们所知道的唯一俄国名字。我的父亲是列宁格勒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我的母亲是一个关税官员的女儿。”
  “那么你的名字呢?”
  “莉迪亚。”
  他们在弥撒正要开始时到达,人群拥挤,座位不好找。天气非常寒冷,查理问她是否要他的上衣,她摇头没答。甬道上未上罩的灯泡照射着,粗涩的光线照在圆顶上、圆柱上以及黑压压的礼拜人群上。歌唱队被照得发亮,他们找到个靠近圆柱的地方,这地方因圆柱阴影的保护,他们可以感到他们是独立的。上升台上有一队乐队,祭台上有穿着华丽礼服的牧师,音乐对查理来说有点华美的感觉。他微笑失望地听着,音乐并未像他所预期的那样感动他,而那些独唱者的金属般歌剧似的声音使他冷了。他有一个感觉,好像他是在听一场表演而不是参加一个宗教的典礼,心中引不起崇敬的感觉,但,不管怎么样,是他自愿要来的。电灯泡的光线射进黑暗里,像是被一把亮刀切了一样,使哥德式建筑的线条更显得严酷。祭台上散发着温柔的光亮,蜡烛成群,牧师正在表演人们不懂的动作。静默的人群似乎并非与会,而是焦急的等着,像在车站栅栏等着门开的群众一样。湿衣的恶臭,香气的芬芳,严酷的冷气像是一个看不见的险恶精灵。他从这里所得到的,不是一种宗教的情绪,而是一种根植于人种原始的神秘。他的神经紧张起来了。
  忽然,唱歌队在乐队全盛的伴奏下,一声呼喊爆出“诚信的阿德斯”时,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狂喜,然后一个男孩子唱着一首赞美歌,细薄似银的声音在寂静中升将起来,音符滴流着,最初带着一份奇异而微小的犹疑,好像歌唱者对自己并没把握似的。音符的滴流就像清澈如晶的水流过小溪的白石一样。然后歌唱者聚集了自信心,声音好像被黑暗中的大手所捉住,被带进弧拱的复杂曲线里,然后被引上圆顶的昏黑中。
  忽然,查理感到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子在哭泣。这使他吃了一惊,但是由于英国人有礼的缄默,他却假装不去注意。他猜想是黑暗的教堂和男孩纯洁的声音,使她忽然充满一种惭愧的感觉。他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青年,也读了很多小说,他认为自己可以猜出她的感觉如何。于是他就产生一种对她的同情心。无论如何,他感觉到奇怪,她竟会为并非最高级的音乐所动。但是,现在她开始因严重的啜泣而摆动不安了,他不能再假装不知道她有了苦恼。他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想给予她因同情而产生的舒服感;但是她赶忙粗暴地缩回自己的手。他感到尴尬。现在,她哭得很激烈,旁观者无法不注意了,她是在演话剧了,他羞惭得脸都热红起来。
  “出去好吗?”
  她生气地摇头。她的啜泣变得越加痉挛了。忽然她跪下来,将脸埋在手中,沉溺在不受控制的哭泣中。她奇异地晃动着身体,就像是一捆被丢弃的衣服一样。要不是双肩在颤动着,你可能会以为她已昏过去了。她屈伏在高柱旁,查理可怜而自觉地站在她前面,试着要保护她,不让人看到。他看到很多人看向她,然后向他投着奇异的眼光。想到他们会怎么猜他就生气。乐手静下来了,唱歌队也停了。寂静有令人敬畏的悸动性。受圣餐者一排紧接着一排挤上祭台的阶梯,用嘴去承受牧师赐给他们的圣饼。
  查理的柔弱使他无法面视莉迪亚。他把眼睛固定在灯光照亮的圣坛所,但是当她往上移动一点点时,他却能意识到她的动作。她转向柱石,用手支着它,把她的脸藏在手肘屈曲的地方。激动的哭泣使她疲倦了。但是,现在她展开四肢倚卧在硬石上,曲腿搁在石子铺道上,显露出一种悲痛的无望。看这种情景,甚至比看她像被强烈的死亡之神抛进一种不自然状态的人,那样垂倒在地板上更难容忍。
  礼拜式接近尾声了,风琴加入乐队一起任意独奏着。一股急着走进汽车或找寻出租车的渐增人潮涌到门口。然后仪式完了,一大群人扑向教堂内。查理等着,一直等到他们原来选择的地方没有其他人,而且最后一个浓密的楔形人群似乎都挤到门口时为止,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来,我们现在得走了。”
  他的手臂拥着她,然后将她扶起。她迟钝地让他任意而为,她避开他的目光。他将她的手臂紧靠着他的身体,领着她走过甬道,直到门口只剩十二、三个人。
  “你要不要走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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