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6章

  “我请你这一餐,这是我们在一起吃,由我来付钱的第一餐。”
  他从他的口袋拿出一些钞票付账时,他发现里面有几张卡片。
  “哦,看,我已经为你找到一张圣犹斯塔西的午夜弥撒票,这是公认巴黎最好的教堂音乐,我想你会喜欢的。”
  “哦,西蒙你真好,我会喜欢的。你会跟我去吗?”
  “时间到时,我会看看我的心情如何。无论如何票你先拿去。”
  查理把票放在口袋里。他们走到圆座雨已停了,但走道上仍然湿湿的,一间商店的灯光或者一盏街灯照在上面时,街道就苍白地闪着光。很多人正在来回游荡着。他们从无叶树的阴影走出来,就好像从戏院的舞台边厢走出来一样,穿过灯光,又消失在另一个夜晚里。退缩而又坚持的阿尔及利亚小贩眼睛敏快地在寻求着买主,手臂上垂挂着一捆东方的地毡和廉价的毛制品走过去了。脸孔粗糙的男孩,头上戴着红毡帽,提着一篮篮的落花生,单调地重复他们沙哑的叫声:“加各特,加各特。”两个黑人站在一个角落,他们的黑脸因天气寒冷而紧缩着,好像时间已经停止了似的。他们在那儿等,因为世上除了等,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个朋友到了圆座。夏季里顾客盘坐的台地上都嵌着玻璃。每个桌位都被预订满了。但是他们两个人进来时,却有两、三个人站起来,他们就占了这些空位。天气一点也不暖。西蒙没穿外套。
  “你不冷吗?”查理问,“你不喜欢坐在里面吗?”
  “不,我已经教会自己不介意冷了。”
  “感冒时怎么办?”
  “我不管。”
  查理常听到圆座,但从没来过。他以热烈的好奇心看着坐在周围的人们。他们中有些穿长颈汗衫,有些留着短胡子,女孩子们没戴帽子,却穿着雨衣。他猜想也许她们是画家和作家,这使他产生一种注视她们的悸动。
  “英国人或者美国人。”西蒙嘲笑地耸了耸肩说,“他们大部分是无用和腐朽的人,悲怆地盛装着,在一出长久以来已停演的戏中饰演一个角色。”
  那边有一群高大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北欧人。另外一桌,有一群黑黝、做作而多话的利凡得人。但大部分都是安静的法国人,穿着相当讲究。那些因地利之便而来圆座的邻近的零售商人,有着少许的乡下佬味道。他们跟查理一样认为这是艺术家和学生常来的场所。
  “可怜的人呀,他们还没有得着钱去过拉丁区的生活。他们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像游船上被罚划桨的罪犯一样地工作着。我想你已读过《波希米亚人之生活》吧?罗陀费现在穿一件整洁的蓝衣服,那是他发狂买来的,还把裤子每天晚上垫在草席下使之保持原形。所花的每分钱都要计算一下,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去做有损未来前途的事。咪咪和谬斯特两位女孩子非常努力,她们是商业的联合者,把空闲的晚上用来参加伙伴的集会。纵使失去了她们的美德,却保有她们的头脑。”
  “你不是跟一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我想如果有是很愉快的。在巴黎的几年中,你应该有机会猎几个的。”
  “是的,我有一、两个。想到这,你会觉得奇怪。你知道我住的地方都包括些什么吗?一个书房和一个厨房,没得洗澡。看门人每天来打扫,但是她心情复杂,讨厌爬楼梯。这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而却有三个女孩子要来跟我一起分享污秽。一个是英国人,她在这里的国际共产人员局找到一个职位,另一个是挪威人,她现在在索尔本工作,又另一个是法国人——你会认为她有不少见识的。她是一个失业的女衣匠。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出去吃晚餐时猎到她的。她告诉我,她已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就请她吃一餐。那天是星期天,她停留到星期一,还想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叫她出去,她就出去了。那挪威女孩子可说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她要缝补我的袜子,为我煮饭、擦地板,我告诉她没事可做时,她却喜欢在街角等我。在街上走时,她走在我旁边,告诉我假如我不发慈悲心的话,她就要自杀。我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教训,使我记在心里,终究我必须以坚决态度对待她。”
  “那是什么意思?”
  “有一天我告诉她,她给我的折磨实在使我烦透了。我告诉她,下次她在街上再叫我的名字的话,我就要打她。她有点笨,不知道我是说真的。第二天我离家时,大概是十二点,我正要到公司去,她站在街的另一边,然后带着那卑贱的表情走向我,开始要跟我讲话,还没让她讲出两句或三句的话,我就打了她一巴掌,她就像柱戏里玩的一个柱子那样倒下去了。”
  “然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她又站起来了。我继续走我的,没有回头看。无论如何她了解了那暗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听了这故事查理很不舒服,同时使他想笑,但他羞于这样做,因此他并不作响。
  “好笑的是那英国的共产主义者。天,她是一个院长的女儿。她曾在牛津念书,得到经济学的学位。她非常地温和,哦,一个完美的女人。她认为杂交是一个神圣的责任。每次和一个伴侣上床时,她就感到她是在帮造物主的忙。我们成为好伴侣,肩并肩打着美好的仗,以及那种种的事。院长给她定额的钱,我们合资经营我们的财源,把我的工作室作为一个中心,让同伴来喝下午茶,讨论当日最热烈的问题。我只告诉她一点逆耳之言,这样就结束了她。”
  他再度点起烟斗,自己静静的笑起来,带着那种痛苦的微笑,好像他是在享受一种令他伤心的玩笑。查理想说一些事,但却不知道如何说,才不会听起来做作而引起西蒙的讽刺。
  “但是,你希望把人类间的关系,自你的生活中完全摒除吗?”他不确定的问。
  “完全。我必须自由,我不敢让其他人把持我。那就是我为什么放逐那小女裁缝的原因了。她是所有的人中最危险的。她温和而热情。她有那些从未梦想到生命,除了艰苦外,还有其他东西的家人的温顺。我从没爱过她;但是我知道她的感谢、崇拜,她讨好人的愿望,她天真的欢乐都是危险的分子。我可以看出她可能很容易变成一种我无法破除的习惯。世上再没有比女人的谄媚更阴险了,我们对谄媚的需要太大,我们都变成她们的奴隶了。我必须以迟钝对付谄媚,就如同以冷漠对待詈骂一样。没有其他东西会像人们赐给女人的恩惠那样使人们受她们的束缚了。她们会将她们的一切都归功于我而感激我,我就无法逃脱了。”
  “但是,西蒙,你像一般人一样,都有人类的感情。你现在是二十三岁。”
  “而我的性欲迫切吗?比你想象的还不迫切。如果你一天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时,平均只睡六小时,如果你满足于一天一餐的生活,使你非常惊奇的,你的欲望就大大的变稀薄了。巴黎对以适度的价钱,和最可能经济的时间得到性本能的满足一事,安排得出奇的好。当我发现我的胃口妨碍我的工作时,我就找一个女人,就如同我便秘时就泻一下一样。”
  查理清澈的蓝眼睛闪烁着喜悦,一个迷人的微笑在他的唇上绽开,展露出强有力的雪白牙齿。
  “你不是正失去大量的生活谐趣吗?你知道,人们青春岁月是那么地短。”
  “可能。我知道除非人们心地纯正,不然是无法在世上做事的。齐士特菲尔【译注:英国作家,以写给其儿子的信札闻名。】说过有关性交的最重要字眼:愉悦短暂,姿态可笑,花费可咒。那可能是人们无法压抑的本能。但是容许它改变既已选择的途径却是可怜的傻瓜。我再也不怕它了,几年之后,我就会完全脱离它的诱惑了。”
  “你真的能在最近几天禁得住不坠入情网吗?这样的事会发生的,你晓得的。甚至最谨慎的人也一样。”
  西蒙投给他奇怪的,人们甚至可能认为有敌意的一眼。
  “我会像从嘴中拧出一颗烂牙一样,把它从心中扯出来。”
  “说得容易,做可难了。”
  “我知道。值得去做的事做起来都不容易。但是那却是人们很多奇怪事务中的一种,如果关系到他的自我保存,如果他必须做他个体所依靠的某种事情,他就能在自身里发现力量。”
  查理沉默了。假如那晚有其他的人,像西蒙那样向他说了这些话,他就会认为那只是一种用来感动人的姿态。查理在剑桥的两年里已经听够了大放厥辞,他有常识和温和的幽默,不会加予它们多于本身价值的重要性。但是他知道西蒙谈论时从来不以外观为目的。他太轻蔑同伴的意见,不可能借着采取一种他不相信的态度来强迫他们羡慕,他无惧而真诚。当他说,他认为这个那个时,你可以相信他真的认为如此。当他说他已经做了这个那个时,你不需犹疑,就可以相信他已经做了。但是,就因为西蒙所描述的生活状态对查理而言,似乎不健全而不自然,所以西蒙流利地表达出来的观念,(这样表示这些观念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对他似乎放肆而可怕。
  他发现西蒙是在避免说出他这样严厉训练自己的目的何在;但是在剑桥时,他已是强烈的共产主义者,所以自然可以假设他是在训练自己,在所有的共产党员所预知的最近之将来的革命中饰演他的角色。查理只关心着艺术,他只是有兴趣地倾听西蒙的热烈辩论,却未发觉事情对他有何特别。假如他要被迫来表示对一件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题目的观点时,他就会同意父亲的意见:不管欧洲大陆会发生什么事,英国都不会有共产主义的危险。他们在苏俄所造成的糟糕状态显示出共产主义并不切实际。世界过去老是有富的和穷的状态存在,而且将来也会持续。英国的工人太精明了,他们不会被一些无责任感的煽动者所引诱,总之他们没有过过坏日子。
  西蒙继续讲下去。他渴望表白那些他储藏已有好几个月的思想,而他以前总是尽他记忆所及讲给查理听的。虽然他努力思索着这些思想(这是他的一个大天赋),他却发现有这位完美的倾听者时,这些思想才变得清晰而有力量。
  “你知道,有关爱情的噱头人家谈得很多了。人们为爱情归加一种与事实不符的重要性,人们谈论着爱情好像它显而易见的是人类价值中最大的,其实爱情是最不显而易见的。在柏拉图把他感伤的肉欲套上一层令人着迷的文学形式之前,古代的世界并未给它以甚于理性的强调。回教徒的健康写实主义除了认为它是一种生理需求外,也没有认为它是什么。那是因为基督教信仰用新柏拉图主义来支持这感情的要求,才使它最后成为一个目标、理性、生活的辩护。但是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它提出令人们疲乏和重载深沉的天堂使他们将来能补偿在这世上所受的痛苦,而爱的麻醉剂使他们在现世忍受苦痛。像每种药品一样,爱情使受其役使的人衰弱、破毁,我们因爱情而窒息已有两千年。爱情削弱了我们的意志,减少了我们的勇气。在我们所住的这个世界里,我们知道,几乎每件事情都比爱重要。我们知道,只有温柔和愚蠢的人,才允许爱来影响他们的行动,而我们却付给它一种愚笨的口头上的服务。在书本上、舞台上、道坛上、讲台上、重复的、古老的、感伤的无聊话一直被讨论着,而这些话以前是用来欺骗亚历山大的奴隶的。”
  “但是,西蒙,古代世界的奴隶就是今日的贫民。”
  西蒙的嘴唇微笑地颤动了一下,他盯住查理的眼睛,使查理感到他说了一句傻话。
  “我晓得。”西蒙安静地说。
  有一会儿,他不安定的眼睛静止了下来。虽然他注视着查理,他的注视却似乎停在远方的某件东西上。查理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心里感到微微的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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