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5章

  “可能是,”西蒙冷淡地回答:“我自求多福。格言提炼出时代智慧的精华,只有愚笨的人才会卑视普通的事物。你不会认为我一生只想做一家伦敦报纸的外国通讯员,或者一个英文老师而已吧!这些只不过是我的漫游实习期,在我们一起上学的那间昏庸学校,或者那间位于郊外公墓,叫什么剑桥的大学里,我没得到的教育,现在我就要花费时间去得到了。但是我要得的并不仅是人和书的知识,那只是一种工具,我要得到某些较难到手且较重要的东西:一个征服不了的意志。我要铸造自己,就如同耶稣会会员为仪式的纪律所结造成的一样。我想,我一向很了解自己。没有什么东西会教你你是什么。你就像单独活在世界上一样,到哪里你都是一个异乡人,一生与那些你对他们并无意义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知识是本能的,在外国的两年时间里,我已学会了了解自己,就如同我了解欧几里德第五条定理一样。我了解我的力量和我的缺点。我打算将以后五年或六年的时间,用来培育我的力量,以及用来驱逐我的弱点。我要带领自己,就如同一个教练带领一个运动员,使他成为一个优胜的选手一样。我有一副好头脑。世界上没有人能用像我一样的慧眼看到自己鼻子的尽头,而且,相信我,在我们所住的世界里,那是一种伟大的力量。我还能言善道。你要劝服人去行动,是要用修辞,而不是用理性。通常人类的痴愚,在他们能为字语所左右。不管如何苦痛,目前你必须接受事实,就如同在电影方面你必须接受以下这个事实:一部成功的影片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结尾。我已经能用字语将我喜欢做的做得很好了。在我完蛋之前,我会有能力做任何种类的事。”
  西蒙大大的喝了一口他们正在喝的白酒,然后坐回椅子开始笑起来了。他的脸因不堪忍受的痛苦而扭曲着。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是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他们正要举行英国义勇军或者像那一类的会议。我忘记为了什么啦,是战争的埋葬问题或什么的。我的主任要发表演说,但是他感冒了,叫我代他。你知道我们的报纸是什么报纸,只要血样的爱国心能帮助我们的销路,那报纸就是血样爱国的报纸。我们尽量辱骂,我们有高昂的道德语调。我的主任属于居于正当位置上的正当人物,他脑中已二十年没有意见了,每次开口都是说些明确的事务。他说一个卑污的故事时,故事都陈腐得甚至发不出臭气来。但是人们使他变得很精明。他知道主人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我发表了他本来要发表的演说。陈腐的话语从我嘴中滴流出来,我使苍穹响着讨好的话声,我开他们一些甚至连法官也羞于作为的古旧玩笑。他们吼笑起来了。我传达给他们令人羞耻的哀感,你甚至会想,他们可能会呕吐。眼泪从他们的两颊滚下。我击打着爱国主义的大鼓,就像一个救世女童子在升华她受压制的性一样。他们向我欢呼,四周响着回音。演说的时间是在黄昏,演说完以后,那些大人物紧握着我的手,仍然为情感所逼而不能自已。我使他们静下来。你知道吗,我所说的全是些我自知是可鄙的废话。话,话,话。可怜的老哈姆雷特!”
  “那真他妈的是莽撞的事。”查理说,“终究,我敢说,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算得过去的人而已。他们仅仅要干些他们认为对的事。尤有进者,他们可能准备把他们的手插在口袋里,来证明信心的真诚。”
  “你会这么想的。不过事实是,管他为了什么鬼正义,反正在他们的一次集会中,所筹集的钱是比以前多了,而且组织人告诉我的主任,那完全归功于我出众的演讲。”
  查理在他的率直中显得有点苦恼。这个西蒙并非他向来所认识的西蒙。从前,不管他的理论多狂野,表现得多煽动,里头总有一点高尚的成分。查理是不偏不私的。他的愤怒导致他反对压迫和残酷,不公激起他的愤怒;但是西蒙并未注意到他在查理身上所引起的结果,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他也漠不关心。他只专心于自己。
  “但是,头脑并不够,而口才,纵使是必须的,终究是一种卑劣的天赋。葛伦斯基【译注:俄国革命领袖,二月革命后为临时政府总理。】两者都具有,但是结果对他有什么帮助呢?最重要的东西是性格,我需要铸造的是我的性格。我确知,只要人们肯去试,他们总能做出任何事的,这只是意志的问题。因为我必须训练自己,所以我对侮辱、疏淡及讥嘲都漠然以对。我必须得到一种完全的精神隔离,纵使他们将我关入监狱,我也会感到如在空中飞翔那么自由,我必须使自己强壮起来。我犯错时并不动摇,反而因之受益而去表现正确的行动。我必须使自己坚强,这样,不仅能抵抗慈悲的诱惑而且还能本身不发慈悲。我必须从心中将爱的可能性榨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让我的判断被任何我可能对人类发生的感情所笼罩。查理,你是世界上我唯一关心的人。我不会停止对你的关心,一直到我真确知道,是否我必须使你面对墙壁亲手射杀,而没有一会儿的犹疑和一会儿的悔恨。”
  西蒙的眼睛有一团黑暗的朦胧,那使你想到一间荒屋里,一个水银已耗蚀的古镜。你对着它看时,你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阴沉的深渊,里面似乎潜伏着一些早已过去及早已死去的,然而却由于赋有借来及神秘的生命,仍会令人可怕颤栗的事件及情感。
  “你怀疑为什么我没到车站接你吗?”
  “假如你能去多好,但我想你因有事无法脱身。”
  “我知道你会失望的,我们公司这时间很忙,我们必须准备好将一天以来的新闻发到伦敦。但是今天是圣诞前夕,明天新闻不会来,我很轻易就可以溜走。我没去车站,但我实在很想去。自从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来之后,我就被去看你的欲想困扰着。车子进站的时间一到,我就知道你会在站台上徘徊找我,以致于迷失在挣扎的人群里,我就拿起一本书来看。我坐在那儿,强迫自己专心看书,逼迫自己不要去注意每一时刻都希望响起来的电话。电话响起来,我知道一定是你打来的,我兴奋强烈得竟对自己愤怒起来。我几乎不想去听电话。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努力驱逐我对你的感情,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要你来我这里的原因呢?人总是将不在眼前的人理想化了。由于人不在眼前,心就变得更亲爱些,这是真的。而在他再度看到他们时,他就会感到很惊奇,竟在他们身上看见所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身上留有任何往日对你的深情,那么你在这里住上几天,就足够使这些感情消灭了。”
  “我怕你会认为我很笨。”查理带着动人的微笑说,“不过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认为。”
  “我并不认为你笨。”
  “好,姑且认为如此,那么理由呢?”
  西蒙皱了皱眉,不定的眼睛四处投射,像是一只兔子正想要逃脱猎人的追逐。
  “你是唯一曾经关心我的人。”
  “这话并不真。我的父母一直很喜欢你的。”
  “不要说这种废话了。你父亲对我的不关心,就如同对艺术不关心一样。但是,他以仁慈去对待他能奖掖和使之铭心感谢的一文不名孤儿,却能给他一种温暖、舒服的仁德感。你的母亲认为我莽撞而跋扈,她因我曾经影响你而恨我。并且,因为她知道我认为你父亲是最坏的那一类大骗子、骗自己的骗子,所以她很生气。我给她的唯一安慰是,她每次注视着我时,总会想到你我是多么的不同。这使她感到愉快。”
  “你对我可怜的双亲并不阿谀备至啊!”查理温和的说。
  西蒙对这句突来的话并未在意。
  “我们只有过一次相应共鸣。那个讨厌的老哥德会把化力叫什么呢?你给了我从没有的。从不曾是男孩子的我,跟你在一起却能成为一个男孩子。我能因你而忘掉自己。我欺侮你,开你的玩笑,嘲笑你,漠视你,但是我一直很崇敬你。我跟你在一起总感到美妙、舒服而自在。跟你在一起时,我才是真正的自己。你是那样的谦逊,那样容易取悦,那样快活,性情又那样美好,仅仅跟你在一起,我受折磨的神经就会得到休息。同时我也会暂时脱离那种不断催促我的驱赶力量。但是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脱离。在我注视着你甜蜜而自疑的微笑时,我的意志也踌躇了。我无法柔软,我不能温顺。当我看进你那蓝色的、友谊的、对人性有着信心的眼睛时,我犹疑了,但我不敢犹疑,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
  查理刚才听到西蒙向他说的一些话,使他不舒服地脸红起来;但现在,他却和蔼地咯咯笑着说:
  “哦,西蒙,你谈的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呀!”西蒙并未注意。他用那闪耀、热情的眼睛注视着查理,好像他企图直捣进查理本质的深处。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说着,好像在跟自己谈话,“或者,仅是一种表现的偶发事件,显出了灵魂的一些特质的幻象。”然后对着查理说,“我常问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并不是你好看的外表,虽然,我敢说,这跟那有关系;也不是你的智力,这东西是不要显露就已经充足了;也不是你的无诈的本性或你美好的脾气。是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使人一见到你就喜欢呢?使你在占领战场以前就已赢得大半战争?魅力,什么是魅力?这是我们大家都懂得其意,却没人能下定义的两个字。但是我知道,假如我有你的那种天赋,那么加上我的头脑和决心,世界上就没有我无法克服的阻难了。你已有了活力,那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我有和你一样多的活力,我能连续好几天每天都只睡四小时,我也能一天工作十六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人们初次遇到我时,都敌视我,我必须用全副的脑力征服他们,我必须利用他们的弱点,我必须使自己显得对他们有用,我必须阿谀他们。来到巴黎时,我的主任认为我是他所见到的最讨人厌、最自傲的年轻人。当然,他只是一个笨蛋。当一个人能像我那样了解自己的缺点时,他怎能自傲呢?现在他听从我了,但是我必须像一只狗似的工作,以达到你的睫毛一闪时能达到的地步。魅力是不可缺的,前两年我认识了不少杰出的政治家,他们都具有魅力。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些,但是他们不是天生就有的,这说明了魅力是能从后天得来的。魅力并没什么意义,但是它能引发跟从者的忠诚,使他们盲目地去做人们吩咐他们的事,而满足于一句仁慈话的报酬。这些政治家进行工作时,我都考察过。他们能从水栓把魅力像水一样的转开来。敏捷、友谊的微笑;准备好要紧握你的手。声音中那种似乎孕有恩卷的温暖,那种使你认为你的利害,就是你领导者主要急务的兴趣表现,那种虽没有告诉你任何事情,却迷惑着你去认为你是主人心腹的亲热态度。那些陈腔滥语,那些有力的嘴唇挂着谄媚的好几百种可爱老同学。那种安逸和自然,那种模仿自然的完美行动,以及那种认出愚人的虚荣,又注意着从不去侮辱它的敏感。这些我都能全部学到,那只需要一些努力和一些自我控制。有时候,当然,他们是做得过分了。职业政客们的魅力变得太机械而失去作用了。那些看穿而发觉到受骗的人都很愤恨。”他投给查理另一个锐利的眼光。“你的魅力显得自然,这就是为什么它具有蹂躏性的原因。一个小皱纹就会使你的生活过得十分容易,这不是很荒谬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要你来的原因之一是要确实的看看你的魅力在哪里。就我所能讲出的,你的魅力是源自你下眼窝一些特殊的肌肉构形。我相信那得归功于你微笑时眼睛下面的一个小皱纹。”
  这样被解剖,查理感到很尴尬。为了转移话题,他问:
  “但是你所有的一切努力,却不会引导你成功,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让我们走到圆座喝杯咖啡去吧!”
  “好,我叫一个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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