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4章

  真坏,维尼西亚就是无法喜欢他。他粗鲁、好讥讽又莽撞。看到查理又那么羡慕他,更使她生气非常。查理认为他很显赫出众,预卜他将来必有一番大事业可为。甚至李斯里对他所读的东西的内容,以及对他作为一个男孩所表现的那种开朗也有深刻印象。在学校时他已经是一个热诚的社会主义者了,而在剑桥时,他变成一位共产主义者。李斯里高兴而容忍地倾听他狂放的理论。谈论对他来讲就是等于一切。然而他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谈论只是谈论,那并未触到根本的生活事务。
  “假如他变成一个著名的新闻记者或者进入议院的话,那么在敌人的阵营中有了一个朋友也就无伤大雅了。”
  李斯里的思想很宽纵,宽纵得甚至承认社会主义者,也有一些有理性的人不会反对的意念。理论上讲,他完全赞成煤矿国有化,他不明白为什么政府,不应该除了经营私人公司外,也经营公共事业。但他并不认为公共事业应该过分地进行。譬如说,地租的确是一件与国家无关的事。还有贫民窟的性质,在大都市里必须有贫民窟,事实上,低层阶级喜欢贫民窟,而不喜欢普通住家。并不是马逊家产没去做它能在这方面做的事,而是你不能期望一个地主,让人民免费住在他的房间里,他应该在他的资本上得到相当的报酬。这是很公平的事。
  西蒙菲尼摩已经决定,他要当几年外国通讯员,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关于大陆政治的知识,这样在他进入下议院时,才能使他成为大部分劳工党议员必然不知的论题的专家;但是当李斯里带他去看那个准备给聪明的年轻人机会的报纸主人时,他警告西蒙说,这主人是一个富有的人,假如他表白一种革命性的意见的话,就不能希冀创造一个有利的印象。但是西蒙以他谦虚的态度、满身的精力以及温顺的谈吐,使这位报纸大王获致一个很良好的印象。
  “他好得如同金一般。”李斯里以后对他的妻子这样说:“那年轻人已经有实际的能力和常识了。我常告诉你,谈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谈到找有生活工资的职业,像每个识事体的人一样,他就准备把他的理论收藏在他的口袋里了。”
  维尼西亚同意他的说法。他们的经验证明,对美有真正的喜爱,同时又认识物质的重要性,是十分可能的事。看看罗伦卓·德美狄西吧!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和一个通达的艺术家。她认为李斯里大费苦心去帮不能够感激人家的人倒是很好的事。无论如何,他为西蒙找的职业会使他离开到维也纳去,这样就使查理离开一种她所忧虑的影响力。都是由于那种狂妄的谈论,使这男孩子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西蒙在世上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亲戚,这对他来说倒是很好的事。但是查理有一个舒服的卧铺等着他。世上的艺术家已经够多了。她感到安慰的是,查理有坦诚的灵魂和柔和的气质,不会有邪恶的信息腐化他良好的风格。
  ***
  这时查理正在整装。他绝望地想着,要如何消磨掉这个晚上。他穿好裤子后就打电话到西蒙的旅馆。西蒙本人接电话。
  “西蒙。”
  “哈啰,你到了吗?你在什么地方?”
  西蒙对查理的吃惊似乎很漠然。
  “在旅馆。”
  “噢,真的吗?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我们最好一起吃饭好吗?我会散步去找你。”
  他挂断了。查理的心碎了。他希望西蒙能够像自己要见西蒙一样的渴望见他。但是从西蒙的话里以及他的态度,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偶然的点头之交而已,而且西蒙一点也不关心是否要见面的事。当然,他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在这段时间里,西蒙可能已经变得不可认识了。查理突然害怕起来,想到这次来巴黎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尝试。他心烦紧张地等着西蒙的到来。但是,当西蒙终于走进房里时,至少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只有一般人的高度,但仍然算是一个瘦长的人。他穿着一件褴褛的棕色夹克,和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没戴帽也没穿大衣,他的长脸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他的黑眼睛似乎大了一点,两只眼睛从不静止下来,闪露着苛酷的亮光和怀疑,好像在显示其后脑部的特质。他的嘴大而带嘲讽,有着小而不规则的牙齿,使你想起一种较小的食肉兽。他下巴尖,颊骨突出,外表并不好看,但是他敏感的表情里头,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使你在街上和他擦身而过时一定会注意到他。他的脸在飞逝的时光里显出一种痛苦的美,不是一种容貌的美而是一种无休止奋斗的精神美。一件使人不安的事,是在他的笑中没有愉快的成分。他的笑是一种嘲讽的愁眉苦脸,他笑的时候,脸歪扭起来,好像正在忍受一种痛苦的折磨。他的声音调子高,似乎自己也控制不了。高兴时,他的声音常变得很尖锐。
  查理抑制他自然的冲动,并不跑到门口去以他快乐性情所具有的热诚,友好地跟他握握手,而只是冷冷地接见他。听到敲门声时他说:“进来。”然后继续磨他的指甲。西蒙没有握手的意思,他点点头好像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哈啰,”他说,“房间没问题了吧?”
  “哦,没问题。旅馆比我希望的还堂皇呢!”
  “这里很方便,你可以带你喜欢的任何人来。我饿了,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好。”
  “到科波吧!”
  他们在楼上的一个桌子面对面的坐下来点菜。西蒙对查理评价似地看了一眼。
  “我看,你并未失去本来的面貌嘛!”他露着歪扭的微笑说。
  “可幸,那并不是我的财富。”
  查理感到有一点羞怯。两人的分隔,无论如何,已经破坏了曾经长久存在他们两人间的亲密程度。查理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这样被训练长大的,每当西蒙以流利的混淆话语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想法时,查理总是愿意静静坐着听。查理总是很崇拜他,但这种崇拜并不带偏见,他相信西蒙是一个天才,所以他认为做西蒙的从者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对西蒙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西蒙在世上只孤单单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喜欢他,而查理自己却有一个快乐的家,处在一个舒适的环境里。几乎不喜欢其他人的西蒙却喜欢他,这使他感到很舒服。
  西蒙常是尖酸而喜欢讽刺,但是跟他在一起时,他也会莫名地温和起来。在罕有的一次长谈里,他曾告诉查理,在令人诅咒的世界里,他是他唯一的人;但是,查理现在却不悦地感到有一道栅门横隔在他们之间。西蒙的眼光不停地从他的脸射到他的手、他的新衣服,然后又很快地浏览了他的领子和领带。他感到西蒙并不像往日两人单独相处时那样推心置腹,而是在精细且远离地躲藏着。他似乎正在判定他的价值,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他正在心里判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使得查理不高兴得心里都在作痛。
  “当商人感觉如何?”
  查理的脸色微红起来了。过去每次谈话后,查理都准备让西蒙嘲讽他,因为他终究还是完成了父亲的期望。但是他太正直了,不会隐瞒事实。
  “比我期望的还喜欢,我发觉这工作很有趣而且也不难。我也有很多时间。”
  “我认为你已经显露了不少理性。”西蒙这样回答使他很惊奇。“为什么你想成为画家或钢琴家?世界上艺术太多了。无论如何,艺术已他妈的大大的腐朽了。”
  “唷,西蒙。”
  “你仍然被你卓越的父母的艺术虚饰所笼络着吗?你要长大,查理。艺术!那是为懒散的富人准备的一种娱乐消遣。我们的世界,我们所住的世界没有时间去搞这种无聊事。”
  “我应该想到……”
  “我知道你应该想到什么;你应该想到艺术给予生存一种美,一种意义,你应该想到,它对疲惫和负重担的人是一种安慰,对一种较高贵和较充实的生活是一种灵感。混球!将来我们可能会再要艺术,但是不会是你那种艺术,那将是人民的艺术。”
  “哦,上帝!”
  “人民需要麻醉剂,我们所能给他们的,可能艺术是最好的形式。可是在他们还未准备好去接受之前,他们要的是另一种形式。”
  “什么形式?”
  “字。”
  真不凡,那跳进这个单音节字里的讥刺活力。但是他微笑了,虽然他的嘴唇歪扭,但是查理有一会儿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已经看惯了的善良感情。
  “不,我的孩子,”他继续说,“你有美好的时光,每天到你的公司享受享受。这不会维持很久了,你尽可能从里头找寻谐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介意,我们以后会谈的。告诉我,为什么来巴黎?”
  “哦,主要是来看你。”
  西蒙暗暗脸红。你会想到,一句好话(而查理讲话时,你从不会怀疑他的话是出自他心坎的。)使他非常地窘迫。
  “除外呢?”
  “我想看一些画。假如剧场有什么好戏,我也想去看看,还有,总之,我要玩乐一下。”
  “我猜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想要一个女人。”
  “你知道我在伦敦的机会不多。”
  “以后我会带你去色雷。”
  “那是什么地方?”
  “你就会晓得的。那并不是差劲的乐事。”
  他们开始谈到西蒙在维也纳的经历。但是他对此事很缄默。
  “我费了一些时间才能自力行动。你知道我以前从未走出过英国。我学习德语,读了不少东西,我想,我碰到了不少使我感兴趣的人。”
  “那么,以后在巴黎呢?”
  “我一直多多少少干着相同的事。我一直在把思想整理成绪。我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我厌倦了巴黎,我就要到罗马、柏林或者莫斯科。假如我能在报界谋得一个职位,我定要谋一些别的职位。我可以教英文,赚足够的钱保持灵肉一致。我并非生在贵胄之家,但我能够凭空活下去。在维也纳,我就有一个月的时间靠面包牛奶过活,把这当作一种克己的训练。这甚至不能算是一种艰难的事。我现在已训练成一天只吃一餐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今天的第一餐?”
  “起床时我喝一杯咖啡,一点钟时喝一杯牛奶。”
  “但是,这目的何在呢?你的收入很充分,不是吗?”
  “我得到的是生活工资,足够维持一日三餐。除非一个人能先支配自己,不然他就无法支配他人。”
  查理露齿笑着。他开始感觉更自在了。
  “听起来像是引经据典的一句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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