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风情 第26章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如果她有可能重新倒退回去,她要不要呢?不。并不真要。她所关心的并不是走红——或者你喜欢说是成名——也不是在于掌握观众,不是在于他们对她的真诚仰慕,当然更不是她因而能够得到的金钱;真正使她激动的是她感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力量,是她掌握作为媒介的角色的本领。她能进入角色,也许不是个很好的角色,台词也很无聊,然而凭着她的个性,凭着她现成的聪明灵巧,她能给角色注入生命。她处理角色的本领是任何人无从企及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比上帝。
  “再说,”她暗自好笑,“我十八岁的时候,汤姆还没出生呢。”
  他喜欢同罗杰玩毕竟是很自然的。他们是同一代的人。今天是他假日的第一天,她必须让他开开心心地玩去;反正还有整整两个星期哩。他很快就会对整天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待在一起感到厌烦的。罗杰很可爱,可是他鲁钝;她不能因母爱而看不到这一点。她必须十分注意,不能流露出半点困恼的样子。她一开始就抱定宗旨,绝对不要对汤姆有任何要求;如果他觉得对她欠什么情,那就糟透了。
  “迈克尔,你为什么不把汽车间上面的那套房间租给汤姆呢?他既已通过了考试,成了注册会计师,就不能再住在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屋子里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去向他提出。”
  “这样可以省掉一笔经租人的费用。我们可以帮他布置。我们有许多堆置着的旧家具。与其让它们在阁楼上霉烂掉,还不如让他使用。”
  汤姆和罗杰回来吃了一顿饱饱的茶点,便去打网球,一直打到天黑。晚饭后,他们玩多米诺骨牌。朱莉娅出色地扮演着一个年纪还不好算大的妈妈,满怀欢喜地观看着她的儿子和他的男朋友打牌。她很早就去睡了。不多一会,他们也都上楼了。他们的房间正好就在她房间的上面。她听见罗杰走进汤姆的房间。他们谈起话来,她的窗子和他们的窗子都开着,她听得见他们热烈谈话的声音。她恼怒他们哪来那么多话可以交谈。她一向觉得他们俩都不是十分健谈的。过了一会儿,迈克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哎,你们这两个孩子,睡觉吧。你们可以明天再谈嘛。”
  她听见他们的笑声。
  “好吧,爹,”罗杰大声说。
  “一对混帐的碎嘴子,你们真是。”
  她又听见罗杰的声音。
  “好吧,晚安,老头儿。”
  汤姆也热情地回答:“明天见,老朋友。”
  “两个白痴!”她心中愠怒地想。
  第二天早晨,朱莉娅正在吃早饭,迈克尔来到她房间里。
  “小伙子们到亨特科姆去打高尔夫球了。他们要打两局,所以他们问是否必须回来吃午饭。我对他们说,他们来好啦。”
  “我不太喜欢汤姆把我们家当作个饭店。”
  “哎,我亲爱的,他们还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嘛。让他们尽量玩个痛快吧。”
  那天她将整天见不到汤姆的面,因为她为了要及时赶到剧院,必须在五、六点钟之间动身去伦敦。迈克尔当然大可一团和气地随他们怎么做。她可伤了心。她几乎要哭出来。他准是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而她此刻想念的是汤姆;她本来下定决心,务使今天不同于上一天。她一醒来就抱定宗旨要容忍,要顺从事情的发展,然而她没有料到会迎面扶到这样一记耳光。
  “报纸来了没有?”她绷着脸问。
  她满腔怒火,驾车到市里去。
  再下一天也并不好上多少。小伙子们没有到外面去打高尔夫球,但他们打网球。他们没完没了的活动使朱莉娅极为生气。
  汤姆穿着短裤,露着两腿,上身一件球衫,看上去至多不超过十六岁。他们一天要洗三四次澡,所以他不可能保持头发平服,等头发一干下来,乱蓬蓬地满头都是望发。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然而是多么媚人啊。朱莉娅心里难过。她觉得他的举止行动不知怎的都变了;老跟罗杰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穿着讲究合宜的出入于交际场中的汤姆,而重新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学生。
  她从没在话里透露过,甚至目光里也没暴露过,他是她的情人;他对待她仿佛仅仅是罗杰的母亲。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淘气还是客气,都使她感觉到她是属于长一辈的。他的行为中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向一个迷人的女人献殷勤的意味;他那样子宛如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姑母面前展现的宽容的亲切。
  朱莉娅恼恨汤姆竟俯首帖耳地围着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转。这说明他缺乏意志。但是她不怪他;她怪罗杰。罗杰的自私使她憎恶。当然可以说他还年轻。不过他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欢乐,显出他的卑劣本性。他不会做人,也不替别人着想。他这样行动,仿佛这幢房子、这些仆人、他的父母都是专为他的方便而存在的。她多次想要严厉训斥他,却总不敢在汤姆面前扮演一个训子的母亲的角色。而且当你责骂罗杰的时候,他会显出一副受到严重伤害的样子,好像一头遭到了袭击的雌鹿,真叫人气得发疯,这使你感到自己既不仁慈又不公正。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他从她那里继承到的一种眼神;她在舞台上经常运用,效果十分动人,她知道这不一定说明有多了不起,不过当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神情时,却使她感到震惊。此刻她一想到这个,就对他心软了。但是这感情的突变告诉了她一个事实:她是在妒忌罗杰,在疯狂地妒忌着。这一认识使她多少有点震惊;她不知该放声大笑,还是该感到羞耻。她思索了片刻。
  “哼,我要拆他的台。”
  她不打算让下个星期日像上一个那样度过。感谢上帝,汤姆是个势利的人。“女人用魅力来吸引男人,并纵容他们的恶习来掌握他们,”她喃喃自语,弄不清这句警语是她自己杜撰的,还是从她过去演过的哪个剧本里想起来的。
  她吩咐打几个电话。她请了丹诺伦特夫妇来度周末。查尔斯·泰默利正待在亨莱①,他接受邀请于星期日来访,并将带他的主人梅休·布赖恩斯顿爵士同来,他是财政大臣。为了使他和丹诺伦特夫妇开心——因为她知道上层阶级的人们不喜欢在他们认为是波希米亚式的圈子里彼此相遇,却喜欢遇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她特地邀请了跟她搭档做男主角的阿尔奇·德克斯特和他的美丽的妻子,她的艺名是她未婚前的姓名格雷斯·哈德威尔。
  ①即泰晤士河上的亨莱(Henley-on-Thames),那是牛津郡的一个自治城市,在伦敦西;此处指下述财政大臣在那边的府邸。泰默利在那里作客。
  她深信有一对侯爵夫妇在周围盘旋,还有一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内阁大臣,汤姆就不会出去和罗杰打高尔夫球或者整个下午驾赛艇玩了。在这样的一个聚会中,罗杰将无奈地守着他学生的本份,没有人理会他,而汤姆则将看她发挥光辉灿烂的才华。在预期的胜利到来之前的几天工夫里,她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她很少看到罗杰和汤姆。在有日场演出的日子,她根本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如果不玩什么体育游戏,就开着罗杰的汽车在乡野间乱兜。
  朱莉娅在演完戏后开车接丹诺伦特夫妇下乡。罗杰已经上床睡了,但迈克尔和汤姆还在等候他们来共进晚餐。这是一顿很好的晚餐。仆人们也都睡觉去了,他们就自己动手。朱莉娅看着汤姆羞怯而热切地让丹诺伦特夫妇得到所需要的一切,看他遇到有效劳的机会,连忙一跃而起的殷勤样子。他客气得有点过分了。
  丹诺伦特夫妇是一对不摆架子的年轻贵族,他们从来没想到过他们的爵位会给人什么了不起的印象,所以当汤姆给乔治·丹诺伦特拿走用脏的盘子并递给他一只碟于让他自己夹下一道菜时,乔治有些局促不安了。
  “明天罗杰不会打高尔夫球了吧,我想,”朱莉娅心里说。
  他们坐着谈谈笑笑直到凌晨三点,当汤姆对她道晚安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但这是由于爱情呢,还是由于香槟酒呢,她却不得而知。他紧紧握了一把她的手。
  “好一个快活的聚会啊,”他说。
  朱莉娅穿着一件蝉翼纱的衣裳,显得特别漂亮,下楼走进花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见罗杰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一张长椅上。
  “在看书吗?”她问,扬起她那实在俏丽的眉毛。“你干吗不去打高尔夫球?”
  罗杰显出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汤姆说天太热了。”
  “哦?”她动人地微微一笑。“我还当你以为应该留下招待我的客人哩。今天要有很多人来,我们很容易招呼过来,不用你帮忙。其余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晓得。汤姆正忙着在侍候塞西莉·丹诺伦特呢。”
  “她很漂亮,你知道。”
  “我看今天真要烦死人哩。”
  “我希望汤姆不要嫌烦,”她说,仿佛非常关心似地。
  罗杰保持着沉默。
  这一天是完全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度过的。果然她没有多少机会看到汤姆,但罗杰更少看到他。汤姆在丹诺伦特夫妇跟前大受欢迎;他向他们解释如何能免缴他们缴得那么多的所得税。他必恭必敬地听财政大臣谈论舞台艺术,听阿尔奇·德克斯特发表他关于政治形势的高见。朱莉娅正处在她的最佳状态。阿尔奇·德克斯特富有机智,肚子里有大批戏剧界的轶事,又能讲得出神入化;他们两人在整个午餐时间使座上宾客哗笑不止。喝过下午茶后,打网球的人们打得疲倦了,他们定要朱莉娅(其实也不甚违反她的意愿)模仿格拉迪斯·库珀、康斯坦斯·科利尔和格蒂·劳伦斯①的表演。
  ①这三人是当时英国著名的舞台女演员,前二人都在毛姆的剧本中演出过。劳伦斯的本名为格特鲁德,在纽约百老汇也曾大献身手。
  然而朱莉娅并没有忘记查尔斯·泰默利是她的忠诚而没有得到报答的情人,便特意单独和他在傍晚时分散了一会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尽量既不嘻嘻哈哈,也不显示才华,而是含情脉脉,若有所思。虽然白天她表演得精彩绝伦,她却感到心痛;她几乎一片真心地又是叹息、又是愁眉苦脸、又用断断续续的话使他了解她的生活是空虚的,纵然她的艺术生涯享有长久不衰的成功,她不能不感到失掉了什么。有时候她想到那不勒斯湾的索伦多的别墅。一个美妙的梦。也许幸福正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开口要;而她却做了傻瓜;归根结蒂,舞台上的辉煌成就无非全是一场空。丑角们①人们永远不会理解那部歌剧是多么真实;Vesti la gillbba②那一套。她孤单寂寞得要命。当然没有必要去告诉查尔斯,说她的心痛不是因为失去的机会,而是因为一个小伙子似乎宁愿和她儿子打高尔夫球,而不和她作爱。
  ①指意大利作曲家列昂卡伐罗(Ruggiero Leoncavallo,1858—1919)所作二幕歌剧《丑角们》(I Pagliacu,1892)中的巡回演出剧团的那些男角。
  ②Vesti la giubba,意大利语,意谓“把戏演下去”,是歌剧《丑角们》第一幕末主人公卡尼奥所唱的咏叹调。卡尼奥为该剧团的团主,因其妻爱上一农村青年而妒火中烧,追问其妻,并拔刀威胁,但这时欢即将开演,才强忍登台,登台前唱这段咏叹调《把戏演下去》。那台戏的情节正巧和他的遭遇相同,他真假难分,竟在台上拔刀把扮演女主角的他妻子杀死。朱莉娅想到自己也必须“把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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