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风情 第25章

  “当然他年龄还小,”她抱着希望地说。“也许他长大了会好起来。”
  自从他开始上预备学校①时起,她一直很少见到他。逢到假日,她晚上总要演出,于是他便跟他父亲或哪个男朋友一同出去,星期天和父亲一同打高尔夫球。她如果在外面进午餐的话,往往除了早上他到她房间里去几分钟之外,一连两三天不见他的面。可惜他不能一直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孩子,能在她房间里玩耍而不干扰她,笑嘻嘻地对着照相机,一条手臂挽住她的脖子,一起拍照。她偶尔去伊顿公学看望他,和他一起喝茶。他的房间里放着几张她的照片,她感到高兴。她意识到自己到伊顿去时,多少引起了轰动,而他寄宿的人家的主人布拉肯布里奇先生对她殷勤备至。
  ①预备学校:在英国一般指为升入公学或其他中学作准备的私立小学,在美国则指为升入大学作准备的私立中学。
  当半学年结束的时候,迈克尔和朱莉娅已经搬到塔普洛去居住了,所以罗杰直接来到那里。朱莉娅热情地吻他。他回到家里,并不像她预料的那样兴奋。他有点着无其事的样子。他似乎已经一下子变得十分老成了。
  他随即对朱莉娅说他希望在圣诞节离开伊顿公学,他认为他能在那里学到的东西都已经学到了,他要到维也纳去待几个月学德语,然后进剑桥大学。迈克尔原来希望他参加陆军,但是他坚决不同意。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朱莉娅和迈克尔一开始就担心他要登上舞台做演员,但是他对此显然并无兴趣。
  “反正他什么也成不了,”朱莉娅说。
  他过他自己的生活。他到河上去,在花园里到处躺着看书。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朱莉娅送给他一辆非常漂亮的敞篷小汽车,于是他就开着它以极其危险的速度在乡间乱兜。
  “有一点叫人安心,”朱莉娅说。“他并不打扰别人。他似乎很能够自己寻开心。”
  每逢星期天,他们总请许多人来共度假日,有男女演员,偶尔有个作家,还有一些他们的问朋友。朱莉娅觉得这些聚会很有味儿,她知道人们喜欢来参加。在罗杰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来了一大批人。罗杰对客人们彬彬有礼。他作为主人之一,尽他招待客人的责任,很像个老于社交的人。不过朱莉娅总觉得他说不出的冷淡,仿佛在扮演一个角色,而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她不安地感觉到他并不接受所有这些人,而是在冷眼品评他们。她的印象是,他对他们这些人一个也不认真对待。
  汤姆约好下个星期六来,她在剧院散场后开车带他下乡。那是个月明之夜,在那个时刻路上空荡荡的。驾驶汽车令人神往。朱莉娅恨不得永远沉浸在这个情景之中。她偎依着他,他在黑暗中时不时吻她。
  “你快活吗?”她问。
  “快活极了。”
  迈克尔和罗杰已经睡了,但餐室里摆好了晚餐,在等着他们。这幢寂静无声的房子使他们感到自己仿佛是来到这里的不速之客。他们好像两个流浪汉,从黑夜里走出来,走进一所陌生的宅子,看见为他们摆着丰盛的佳肴。这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它有点儿像《天方夜谭》里的一个故事的味儿。
  朱莉娅领他到他的房间,那是在罗杰的房间的隔壁,然后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她很晚才醒来。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为了要和汤姆单独在一起,她没有从城里请其他的客人来。等她穿好了衣服,他们将一同到河上去玩。她吃了早餐,洗了澡。她穿上一件与阳光明媚的河边景色很相称的短小的白色连衣裙,头戴一顶阔边的红色草帽,它在她脸上罩上一层暖色的光泽。她化的是淡妆。她望着镜子里的影子,满意地笑笑她看上去确实非常美丽和年轻。她下楼缓步走进花园。花园里有一片草地一直延展到河边,她在这里看见迈克尔,身边摊满着星期日的报纸。他只一个人。
  “我当你去打高尔夫球了。”
  “不,小伙子们去了。我想让他们单独去,他们可以玩得更有劲些。”他带着他的和蔼的微笑。“他们对我来说是太活跃了些。今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洗了澡,一吃罢早饭,就开着罗杰的汽车溜掉了。”
  “我真高兴他们成为朋友。”
  朱莉娅这话倒是真心话。她将不能和汤姆去河上玩,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她极希望罗杰喜欢他,因为感觉到罗杰不是不加选择地随便喜欢别人的;好得在未来的这两个星期中,她尽可以和汤姆在一起的。
  “他们使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个该死的中年人了,我不瞒你说,”迈克尔说道。
  “胡说八道。你比他们哪一个都漂亮,这你自己也很清楚,我的宝贝。”
  迈克尔撅出些他的下颚,缩进些他的肚子。
  小伙子们到午餐快准备好的时候才回来。
  “对不起,我们回来得太晚了,”罗杰说。“乱七八糟的人群太挤了,我们几乎在每个发球区都得等待。我们打了个平手。”
  他们又饿又口渴,又兴奋又得意。
  “今天这里没人来,好极了,”罗杰说。“我原怕你要请一大帮人来,我们又得像小绅士那样循规蹈矩了。”
  “我想休息一下有好处,”朱莉娅说。
  罗杰朝她瞥了一眼。
  “对你有好处,妈妈。你看上去任疲劳的。”
  (“他那双该死的眼睛。不,我决不能露出我对他这话不乐意。感谢上帝,我能演戏。”)
  她欢畅地笑了一声。
  “我一夜没好好儿睡,尽是想着我们到底该拿你脸上的粉刺怎么办。”
  “我知道;这些粉刺不难看得要命吧?汤姆说他以前也长过。”
  朱莉娅瞧着汤姆。他穿着网球衫,领口敞开着,头发蓬蓬松松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红了,看上去令人难以相信地年轻。他确实看上去年龄并不比罗杰大。
  “反正他的鼻子就要脱皮了,”罗杰轻声笑着继续说。“到那时候他才好看哩。”
  朱莉娅心中略感不安。她觉得汤姆似乎年龄缩小了,所以他不仅仅在年龄上、而且在其他方面也成了罗杰同一辈的人。他们乱七八糟地胡扯。他们狼吞虎咽地大吃,还一大杯一大杯地喝啤酒。迈克尔同往常一样饮食很有节制,看着他们这样子,觉得挺有趣。他欣赏他们的青春和他们的高涨情绪。他使朱莉娅联想起一条老狗躺在太阳里,用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一边看着身边蹦蹦跳跳的一对小狗。他们在草地上喝咖啡。朱莉娅坐在那里的树荫下,望着河水,心旷神怡。汤姆身材瘦削,穿着他那条白色长裤,十分潇洒。她从没看见他抽过板烟。她觉得他这模样出奇地动人。可是罗杰学着他的样子在取笑他。
  “你抽板烟是因为它使你有男子汉的感觉呢,还是因为你喜欢抽?”
  “住口,”汤姆说。
  “你咖啡喝完了吗?”
  “喝完了。”
  “那么来吧,我们到河上去。”
  汤姆朝她投了个疑惑的眼色。罗杰看见了。
  “啊,没关系,你不必为我尊敬的父母亲操心,他们有星期日的报纸可以看。妈妈新近给了我一条赛艇。”
  (“我必须耐住性子。我必须耐住性子。我怎么会愚蠢得送了他一条赛艇呢?”)
  “很好,”她说,脸上堆着溺爱的微笑,“河上去吧,可别掉了下去。”
  “掉下去也淹不死我们。我们会回来喝茶的。网球场划好线了没有,爹?喝了茶我们要打网球。”
  “我相信你爹能另外找个人,让你们好打双打。”
  “哦,不用费心了。单打实在更好玩,而且又能有更多的运动。”接着他对汤姆说:“我跟你比赛,看谁先奔到停船处。”
  汤姆一跃而起,急速跟着罗杰飞奔而去了。迈克尔拿起一张报纸,寻找他的眼镜。
  “他们正好一搭一档,是不是?”
  “显然是的。”
  “我原来担心罗杰单独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会觉得厌烦。现在有个人陪着他玩,对他这就好了。”
  “你不以为罗杰太不顾到别人吗?”
  “你是说打网球的事吗?哦,我亲爱的,我打不打无所谓。两个孩子要一起玩,这是很自然的。从他们的眼光看,我是个老年人,他们认为我会使他们的游戏扫兴。归根到底,最要紧的是他们应该玩得痛快。”
  朱莉娅深感内疚。迈克尔固然不风趣、太吝啬、又自鸣得意,但是他是何等少有的善良,何等可贵的无私无我!他没有一点妒忌心。只要不花钱,他总以使别人欢乐为真正的快事。她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的确,他的思想一向平庸,但是另一方面却绝无半点可耻的念头。他如此值得她爱慕,而她竟对他厌烦得要死,这好不令人着恼啊。
  “我想你作为男人比我作为女人要好得多,我亲爱的,”她说。
  他对她和蔼亲切地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不,亲爱的,我曾经有过出色的外形,而你有的是天才。”
  朱莉娅咯咯笑了。你能从一个永远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的男人身上得到相当的乐趣。但是当人们说某个女演员是天才的时候,他们指的是什么呢?朱莉娅常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使她终于高出于她同时代的人的呢。她曾经被人贬低过。有一个时期,有人把她和这个或那个当时正走红的女演员相比,说她不如她们,现在可再没有人对她的超群绝伦提出异议了。
  诚然,她没有电影明星的世界声誉;她上过银幕,去碰碰运气,可是没有获得成功;在舞台上她的面部是多么灵活,多么富于表情,而在银幕上却由于某种原因而显不出来,所以她在迈克尔同意下尝试了一次之后,从此拒绝接受时常有人前来向她提出的邀请。她的尊严的态度在公众中产生着有效的广告作用。然而朱莉娅并不护忌电影明星;她们来了又去了,而她始终存在。
  有机会的时候,她去观看在伦敦舞台上扮演主要角色的女演员们的表演。她乐于称赞她们,而且她的称赞是真诚的。有时候她从心底里认为她们确实优秀,因而弄不懂为什么人们独独对她这样大惊小怪。她很聪明,不会不知道公众对她如何评价,但她并不自视过高。往往她的表演完全出于自然,根本没法想像可能有另外的表演法,但是人们似痴若狂地叫好不止,这一直使她惊奇。评论家们赞赏她丰富多样的演技。他们尤其赞扬她善于进入角色。
  她并不自觉自己一直在仔细观察各式各样的人,但当她着手研究一个新角色的时候,种种模糊的回忆不知从哪里涌上脑子里来,于是她发现她了解要扮演的这个人物的各种情况,而她原先是对此一点模糊概念都没有的。想起一个她认识的人,或者仅仅在街上或宴会上见过的人,对她都有帮助;她把这些回忆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就这样创造出以事实为基础,并用她的经验、她对技巧的知识和惊人的吸引力加以充实的人物。人们以为她只在舞台上那两三个小时中作表演,却不知当她带着专心的样子跟人谈话或在办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所扮演的人物始终存在于她的心坎里。她常常感觉到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女演员,众人喜爱的红人,伦敦穿着得最时髦的女人,这是个影子;另一个是她晚上在舞台上扮演的女人,这才是实体。
  “什么叫天才,我要是知道才见鬼呢,”她心里想。“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愿抛弃一切,只求回到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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