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30章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觉得他没有进步。他在重复自己。”
  她毫无困难地又找到一个继承者。她始终忠于画家们。
  “我总是和绘画打交道,”她说。“我和一个雕塑家待了六个月,可是,不懂得为什么,我始终不能欣赏。”
  她引以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开时从没有发生不快过。她不但是个很好的模特儿,也是很好的主妇。她喜欢在自己暂时栖身的画室里工作,把画室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并且引以为荣。她的菜烧得很好,能够花很少一点钱烧出很可口的菜来。男人的袜子破了,给他补好;衬衫的钮扣掉了,给他钉上。
  “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是个画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齐齐的。”
  她只失败过一次。这次是同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人比她以前认识的画家都有钱,还有一辆汽车。
  “可是,没有多久就吹了,”她说。“他时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后真够烦人。如果他是个不坏的画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亲爱的,他画得简直不堪入目。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之后,他哭了起来,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跟他说。‘你爱我不爱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气。你最好回到本国去开个杂货店。这是你的本份。’”
  “他听了你这番话之后怎么说的?”我问。
  “他火高三丈,叫我滚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讲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够采纳。他人并不坏,就是画得太坏了。”
  世情洞达和心地忠厚对于一个风尘中人说来,常会使她的人生历程比较顺利,但是苏姗选的职业也和别的职业一样有它的成功和失败。例如当初那个斯堪地纳维亚人。苏姗很孟浪,竟然爱上了他。
  她告诉我说,“亲爱的,他是个神。个子非常高,就像艾斐尔铁塔一样,宽肩膀,阔胸脯,腰只有那一点细,只消两只手几乎就可以围过来,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样,肌肉结实得像个职业运动员;头发是金黄色的鬈发,皮肤像蜂蜜一样细腻。画得也不坏。我喜欢他的笔触,有力而且泼辣,色彩用得浓厚鲜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个小孩。他反对,可是,苏姗说由她负责来养。
  “孩子生下来时,他相当喜欢。哦,真是个可爱的娃娃,粉红肤色,淡颜色头发,跟父亲一样长了一双蓝眼睛。是个女孩子。”
  苏姗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点愚蠢,有时候使人厌烦,但是他很可爱,而且长得非常美,所以我并不真正在乎。”
  后来他接到瑞典的一封电报,说他父亲病危,他必须立刻回家。他答应回到巴黎,可是苏姗有个预感,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他把钱全留给她;走后,一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后来收到他一封信,说他父亲死了,身后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侍奉母亲,并且经营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支票。苏姗不是那种容易弄得心灰意懒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认为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非常碍事,所以把孩子带到乡下,连同那一万法郎,交给她母亲去抚养。
  “这使我很伤心。我非常爱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讲求实际。”
  “后来怎样了?”我问。
  “哦,还不是过下去。我又找到一个朋友。”
  可是,接着她就害了伤寒。她提起来时总是说“我的伤寒”,就像百万富翁会说“我的棕榈滩”或者“我的松鸡泽”一样。她病得几乎死掉,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月。出院之后,人只剩皮包骨头,身体弱得风都吹得倒,人动不动就要哭。当时她这个人可以说一点用处没有,做模特儿,身体吃不消,钱也很少。
  “噢拉拉,”她说,“我那些日子真是够受的。所幸是我还有些好朋友。不过,你知道画家都是哪一种人,他们能够混口饭吃,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从来就不怎么漂亮,当然姿色还是有一点,但是已经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后来我碰到那个和我同居过的立体派画家;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他已经结了婚并且离了婚;他并且放弃了立体派,变成超现实派。他觉得可以利用我,并且说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给我住宿和吃饭,老实告诉你,我欣然答应了。”
  苏姗和他同居到认识那个工厂主的时候为止。这位工厂主是一个朋友把他带来的,指望他说不定会买下一张这位前立体派画家的画。苏姗急于拉拢这笔交易,竭尽所能地敷衍这位客人。工厂主当场不能决定买还是不买,但是,说他想要再来看一次。两个星期后,他果然来了。这一次,苏姗有个印象,好像他是来看她,而不是为了看画。离开时,他仍旧没有买,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点过分亲热。第二天,那个带工厂主上门的朋友趁她上街买小菜时半路上拦着她,告诉她那位工厂主看上了她,问她在他下一次来巴黎时,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他想向她提出一项建议。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么地方?”苏姗问。
  “他是一个近代绘画的业余爱好者。他看见过你的画像。你使他着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个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艺术,风流韵事,总之,这一切是他在里尔〔注:法国北部省省会。〕所得不到的。”
  “他有钱吗?”苏姗老老实实地问。
  “很多。”
  “好的,我愿意和他吃晚饭。不妨听听他有些什么话要说。”
  他带她上马克西姆饭店,使她觉得他为人还不算小气。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静,再把周围的那些女人看看,觉得自己很充得过一个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槟,这一点她也认为是对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时,他把建议提了出来。她觉得条件很不错。他告诉她,自己经常每隔两个星期都要上巴黎来开一次董事会;晚上总是一个人吃晚饭,如果想找女人的话,就上妓院去;这种生活很腻味。以他这样的地位,结了婚,而且有了两个孩子,这样的生活安排实在不能令人满意。那个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把苏姗的身世全部告诉了他,他认为她是个很懂得分寸的女人。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牵牵搭搭。他多少又是一个收藏现代绘画的人,而她在这方面的关系使他感到有种同好。接着他就提出具体安排,他准备给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装修好,包括家具在内,另外每月给她两千法郎。交换条件是,每两个星期能够有一个晚上和她在一起。苏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供她零花过;她很快就计算出有了这笔钱,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现在的地位相称,还可以供应自己的女儿,并且积攒一点下来以备不虞。可是她迟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绘画界”里转,现在要做一个生意人的情妇,敢说感到有点降低身分。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他说。“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并不讨厌他,而且他钮孔里挂的玫瑰形勋章,说明他还是个头面人物。她笑了。
  “Je prends,”她说。“我接受。”
  八
  苏姗虽说一直住在蒙马特尔区,可是,她认为有必要和过去的生活割断,因此,在蒙帕纳司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里租下一所公寓。公寓只有两间房间,一间小厨房,一间浴室;是在六层楼,但是有电梯。对苏姗说来,有浴室和电梯,尽管电梯只容得了两个人,开得像蜗牛爬,下楼还得步行,这一切不但代表舒适,而且有气派。
  在他们结合的头几个月里,亚希尔·戈万先生——这就是他的名字——每隔两个星期来到巴黎时,总是住在旅馆里;晚上和苏姗做完好事以后,仍旧回到旅馆里一个人睡觉,第二天到时候起来,搭火车回去做他的生意,和享受安静的家庭乐趣。后来是苏姗向他指出,这种旅馆钱花得毫无道理;为什么不可以在公寓里住到早上,既省钱,人也舒服得多。戈万先生当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对苏姗这样体贴自己的生活感到高兴——老实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跑到街上,找一辆出租车,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而且很赞成她不愿意看见他为自己浪费钱财。一个女人不但自己省钱,还要为自己的情人省钱,确是个好女人。
  亚希尔先生过得十分满意。他们一般都是上蒙帕纳司大街一家比较考究的饭店吃晚饭,但是,有时候,苏姗也在公寓里给他烧一顿晚饭吃。那些菜烧得滋味很好,吃得亚希尔先生很喜欢。天气暖和的一些傍晚,他往往只穿一件衬衫吃晚饭,对这种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觉得很有味道。他总欢喜买画,可是,苏姗看不上的画绝不让他买;不久,他对她的眼光也服贴了。她绝不跟掮客们打交道,总是把他带到画家的画室去买,所以花的钱只抵在外面买画的一半。亚希尔先生知道她在积钱;后来苏姗告诉他,自己逐年在本村里买了一点地时,亚希尔先生心里感到一阵得意。他懂得在法国人的血液里,每一个人都想要占有土地,所以苏姗也有田地使他对她就更加器重了。
  就苏姗这方面来说,她也很满意。她既不忠于他,也不不忠于他;那就是说,她很注意不同另一个人发生永久关系,可是,如果她碰上一个她中意的人,也并不拒绝同这个人睡觉。但是,绝不让他在公寓里过夜,这一点她始终坚守不渝;认为这是她对那位有钱有地位的亚希尔先生应尽的责任,她眼前的这种安定和受人尊敬的生活还不是全亏的他。
  我是在苏姗和一位画家同居时认识她的。这位画家刚巧是我的一个相识;苏姗在画室里让他画时,我时常坐在旁边看。后来偶尔也碰见她,不过不大经常;真正和她关系密切起来,是在她搬到蒙帕纳司之后。当时好像是亚希尔先生——苏姗在背后和当面都是这样称呼他——读了一两本我的小说的法译本,于是,在某天晚上,请我在一家饭馆里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个子很小,比苏姗矮半个头,铁灰色头发,修得整齐的灰色上须。人偏胖一点,而且是个大肚皮,但是并不过分,只衬出他的有钱派头;走起路来像个矮胖子那样神气十足,显然对自己甚感得意。一顿晚饭请得很讲究;人也有礼貌。他告诉我,他很高兴苏姗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comme il faut〔注:法文,“有教养的”。〕,而且很高兴我看重苏姗。他的事业,唉,总是把他捆在里尔,使得苏姗往往非常寂寞;想到她能有机会接近一个有教养的人,他感到安慰。他是个生意人,但是,对艺术家一直钦佩。
  “Ah,mon cher monsieur〔注:法文,“啊,我亲爱的先生”。〕,艺术和文学一直是法兰西的一对掌上明珠。当然,还有它的军事技术。我作为一个毛织品厂商,毫不迟疑地要说,我是把画家、作家和军事家、政治家放在同等地位的。”
  再没有比他这番话讲得更中听了。
  苏姗绝不肯雇一个女佣料理家务,一半是为了省钱,一半是因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欢有人插进她叫做的个人事务中来。那间小公寓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是按照当时最时新的式样陈设的;所有的内衣都由自己亲手来缝。可是,虽说如此,由于她现在不再充当模特儿了,日子过得有点百无聊赖,可她是个勤劳的女人,不久,她就想起既然过去让那么多的画家画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也画一点;于是,她买了画布、画笔和油彩等等,就动起手来。有时候,我约她出去吃晚饭,去得早一点时,就会看见她穿着罩衫在忙着作画。正如胎儿在子宫里大体上重演物种进化的过程一样,苏姗也重演了她过去所有情人的风格。她画风景就像那个风景画家,画抽象画就像那个立体派画家,还借助一张风景明信片画了一只停泊的帆船,和那个斯堪地纳维亚人画的一样。她不会素描,可是,色彩感还不错,所以即使画得并不怎样好,自己却画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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