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29章

  伊莎贝儿告诉我这段话时,人有点儿动心,所以掏出一块小手绢,小心地把眼角两边的晶莹眼泪揩掉。
  “你在制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说。“我觉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说成是真事。”
  “如果他没有,我怎么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除非感觉到人行道上脚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橱窗里有帽子、皮大衣、钻石手镯和镶金的化妆用品盘可看,就不觉得真正快乐。”
  我笑了;有这么一会,双方都没有开口。后来,她回到我们先前谈的话题上来。
  “我绝不会和格雷离婚。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绝对离开不了我的。这使人相当得意,你知道,也使人产生一种责任感。再者……”
  “再者什么?”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调皮的神情。我认为,她拿不准我对她打算讲的话抱什么态度。
  “他在床笫之间很不错。我们结婚已经有十年,可是他还是和开头一样对我那么热火。你在你的一个剧本里不是说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不会爱到五年以上的?哼,当时你只是胡说八道。格雷就跟我们刚结婚时一样爱我。在这方面,他使我很快乐。不过单看我的样子,你不会想到我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很风骚的女人。”
  “你完全错了,我会这样想的。”
  “那么,这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对不对?”
  “恰恰相反。”我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当时如果和他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当然喽,当时如果我像现在这样懂得,我就会溜走和他住上三个月,然后,把他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没有做这样的试验,恐怕算你的运气;你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法摆脱掉他。”
  “我不相信。这不过是一种肉体的诱惑。你知道,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
  “你可曾想到过你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诗意,你又告诉我,他是个热烈的情人;我深信这两者对你都极其重要;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丽但并不太小的手掌心里的感觉。拉里将永远逃脱你的掌握。你可记得济慈〔注:一七九五~一八三一,英国诗人。〕的《希腊古瓮颂》?‘大胆的情人,你永远,永远不能吻到,虽则逐渐接近目标。’”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说,话有点尖刻。“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法子能抓住男人,你是知道的。让我再告诉你一点: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个女子抓住了一个男人,那么,就此永远抓住他了。”
  “你这话可以说是探骊得珠。”
  “我到处跑,眼睛和耳朵又没有闲住。”
  我有半晌没有开口;心里在盘算。
  过了一会,我说道,“我不知道拉里过去是不是真正爱你。”
  她坐起来;脸色有点变,眼睛含怒。
  “你讲的什么?他当然爱我。你认为一个女孩子碰到有人爱她都不知道吗?”
  “噢,我敢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爱你的。他认识的女孩子里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接近的。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爱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们应当结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们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贝儿气平了一点下来,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女子总是喜欢人谈论爱情,所以接着说道:
  “道德家总想说服我们,把性的本能和爱情看作是两码子事。他们总倾向于把性说成是一种附带现象。”
  “附带现象,这放的什么屁?”
  “有些心理学家是这样看的,认为意识是伴随脑的活动出现的,并且由脑活动决定,但是意识对脑的活动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意识就像水里的树影,离开树不能存在,但是对树丝毫没有影响。有人说,没有热情也可以有爱,我认为是胡说;他们说热情没有了,爱仍旧可以存在,他们指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感情,好心,共同的爱好,兴趣,和习惯。特别是习惯。两个人可以由于习惯继续发生性关系,就像到了吃饭的时候肚子觉得饿一样。当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没有爱。欲望并不是热情。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结果,它比人这个动物的其他功能并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地点适合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大惊小怪,实在愚蠢。”
  “这难道专指男人吗?”
  我笑了。
  “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得承认对两者都适用。唯一不同的是,对一个男子来说,这种露水关系毫无情感价值,对一个女子来说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预备让她打断我的话。
  “爱没有情欲,就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而且情欲并不是由于满足而是由于阻挠变得强烈的。你想济慈告诉他的希腊古瓮上的情人不要难受是什么意思?‘你将永远爱着,而她将永远美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这情人怎么疯狂地追求,她仍旧逃脱他的掌握。原因是他们被拘禁在我所谓的一件无情艺术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就和保罗与法郎赛斯加的爱情〔注:但丁《神曲》中一对恋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一样单纯和自然。所幸是,你们没有碰上一个悲惨的结局。你和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拉里则云游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么歌〔注:希腊史诗《奥德赛》中以歌声引诱船员的女妖。〕。情欲在这里没有起过作用。”
  “你怎么知道的?”
  “情欲是不计代价的。巴斯噶〔注: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和思想家,着《沉思录》。〕说感情有其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设想的那样,那就是指情欲控制着感情的时候,感情就会发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证明世界在爱的面前可以为了爱完全毁掉。它使你相信牺牲荣誉是值得的而蒙耻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毁灭性的。它毁掉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注:见莎士比亚同名悲剧。〕,毁掉特雷斯坦和伊苏尔德〔注:见瓦格纳同名悲剧。〕,毁掉巴奈尔和吉蒂·奥赛〔注:巴奈尔为十九世纪英国权势议员,奥赛控告他和妻子有外遇,毁掉他的政治前途。〕。如果它不毁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时候,一个人才会废然若失,发现自己虚掷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剧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柔情密意,自己灵魂的全部财富,都浪费在对方身上,而对方不过是只破鞋,一个蠢货,是自己制造许多梦想的一个借口,连一块口香糖都抵不上。”
  我发挥完这段议论之前,已经满看出伊莎贝儿并不凝神听我,而是一个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话却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里是处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看法?”
  “对这种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种本能。”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人冒充他从来没有和女人睡过觉,把一个个美丽女子都骗了过去,因此混得很不错。他说这就像巫咒一样灵。”
  “你怎样说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觉知道的。”
  天已经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贝儿有朋友约他们吃晚饭,她要换衣服。我无事可做,因此,沿着拉斯拜尔大街一路行来,享受着春天傍晚的愉快气息。我对女人的直觉从来就不大相信;它和她们的主观愿望太适合了,使人对它的可靠性不得不产生怀疑。当我想到和伊莎贝儿的那一大段谈话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使我想起苏姗·鲁维埃来,我有好几天没有和她见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干些什么。如果没有什么事,说不定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并且去看个电影。我叫住一辆在街上彷徨的汽车,告诉车夫鲁维埃的公寓地址。
  七
  我在本书开头时,曾经提到过苏姗·鲁维埃。我认识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现在讲到她的时候,她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人长得并不美;实际上,可以说相当丑。在法国女人里面,个子算是高的,短身体,长胳臂,长腿;动作笨拙,就好像不知道把长长的四肢怎么对付似的。头发的颜色看她的高兴,多数的时间是红褐色。一张小方脸,高高的颧骨胭脂搽得红红的;大嘴,唇膏涂得很厚。所有这些全谈不上动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诚然,她皮肤长得很好,还有雪白有力的牙齿,和大而有神的眼睛。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尽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种随遇而安的派头;性情非常敦厚,也相当地硬挣。就她所过的那种生活来说,她非得硬挣一点不可。母亲嫁了一个政府的小公务员,丈夫死后,回到昂儒原籍那个村子靠抚恤金过活。苏姗十五岁时,被送到邻镇一个服装店里学生意,离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岁那年,苏姗有两个星期假期,被来到她村子画风景的一个画家勾引上了。苏姗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个铜子没有,结婚的机会是谈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时,画家建议带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应了。他带她在蒙马特尔区像兔子窝一样全是画室的地段找到一个住处,快快活活过了一年。
  一年后,他告诉她说,自己一张画都没有卖掉,因此没有能力再养活一个情妇。她对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处之。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去,当她回答说不想回去时,他就告诉她说,另外有个画家愿意要她,就在同一条街上。他提的这个人曾经勾引过她两三次;虽则她顶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并不使他难堪。她对这个人并不讨厌,所以服服贴贴接受这个建议。搬家很方便,连出租车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过去。她的第二个情人比第一个情人年纪大得多,但是仍旧长得很体面,把她各式各样的姿势都画到了,穿衣服的,裸体的。她和他同居了两年,过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张真正成功的画就是以她当模特儿的;她拿给我看这张画的一张印刷品,是从介绍这张画的一个画报上剪下来的。这张画后来被一家美国画店购去。一张裸体,和活人一样大小,躺的姿势和马奈的《奥林匹司》差不多。画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体比例有一种现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画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画得更长,两个高颧骨更为突出,蓝眼睛画得特别大。从复制品里当然看不出用的什么颜色,但是使人感到构图是漂亮的。这张画给他带来一点小名气,从而使他能够娶一个有钱的寡妇,引得人人欣羡。苏姗完全理解一个男人应以自己前途为重,一点没有吵闹,就和他断绝这种亲切关系。
  原来到了这时,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她喜欢艺术家的生活,高兴让画家画她,当模特儿;在一天工作之后,上咖啡店去跟画家们、画家的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艺术,咒骂画商,讲些下流故事,她觉得开心。就在这种场合,她看见有机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个没有相好女人的年轻画家,而且在她看还有点才气;当画家单独坐在咖啡店时,她就找一个机会明白讲出自己的处境,也不来什么开场白,就建议两个人同居。
  “我二十岁而且很会理家。我会替你省钱,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儿的钱。你看看你的衬衫,真不像个样子;你的画室简直是一团糟。你需要有个女人照应你。”
  他知道她是个好样的;对她的建议觉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试试没有害处,”她说。“万一不行的话,我们至多和现在一样,谁也没有损失。”
  他是个非表现派的画家,给她画像画的全是些方块和长方块;画她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嘴;把她画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织的几何图案;画成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线条,这里面勉强可以看出一张人脸。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后来自动地离开他。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