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31章

  亚希尔先生鼓励她画。想到自己的情妇是个画家,使他感到某种满足。就是在他的敦促之下,苏姗送了一张画去参加秋季沙龙;画挂出来时,两人都非常得意。亚希尔先生给了她一条忠告。
  “不要画得像男人一样,亲爱的,”亚希尔先生说。“像个女人那样画。不要着眼于有笔力;只要讨人喜欢就行。而且要诚实。在生意经上,欺骗有时候会得手,但是在艺术上,诚实不但是最上策,也是唯一的策略。”
  在我写到这里时,他们发生关系已经有了五年;而且双方都感到满意。
  “显然他这个人并不使我感动,”苏姗告诉我。“可是,他人聪明,而且有地位。到了我这样年纪,我有必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才是。”
  她心肠好,而且明白事理;亚希尔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见。他和她谈到自己的生意和家庭之间的事务时,她都有滋有味听着。亚希尔先生的女儿一次考试失败,她和他一样难受;亚希尔先生的儿子和一个有钱的女孩子订婚,她和他一样开心。亚希尔先生自己讨的就是一个同行中人的独养女儿;两个厂家原来是对头,这样一合并,对双方都有好处。现在亚希尔先生的儿子能懂得这个道理,认识到幸福的婚姻必须建筑在共同物质利益的基础上,当然使他满意。亚希尔先生还把自己的心事告诉苏姗,说他有个野心想把女儿嫁给一个贵族。
  “为什么不可以,有她那一大笔钱?”苏姗说。
  亚希尔先生替苏姗打通门路,把她自己的女儿送进一所修道院学校,使她能受到好的教育,并且答应等她的女儿到达适当年龄时,由他出钱去学习打字和速记,以便日后靠此谋生。
  “她长大了会是个美人,”苏姗告诉我,“可是受点教育,而且能够敲敲打字机,摆明并没有害处。当然她现在年纪很小,谈什么都太早,也许她会变得没有气质。”
  苏姗没有明说。她让我靠自己的聪明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推想得没有错。
  九
  一个多星期后,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见拉里。有天晚上,苏姗和我一同吃晚饭,又去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馆喝啤酒;就在这时候,拉里随随便便走了进来。苏姗吃了一惊,而且使我诧异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们桌子面前,吻了她,并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苏姗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有吃晚饭,要叫点东西吃。”
  “唉,可是看见你真高兴,我的宝贝,”苏姗说,眼睛里显出光彩。“你从哪里跳出来的?而且这么些年来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简直当作你已经死了。”
  “可是,我并没有死,”拉里答,眼睛眨着。“奥代特好吗?”
  奥代特是苏姗女儿的名字。
  “啊,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还记得你。”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认识拉里,”我对苏姗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从来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给自己叫了火腿蛋。苏姗把自己女儿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后来又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蔼然微笑听着。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个家,还在作画。她转向我说:
  “我有了进步,你说是不是?我并不自命是个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认识的许多画家比起来并不差。”
  “你卖掉画吗?”拉里问。
  “我不用卖画,”她轻松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好运气。”
  “不,不是运气,是聪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
  她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住址,并且逼着他答应来。她由于兴奋,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后来拉里叫侍役开帐。
  “你难道要走吗?”她问。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说。
  他付掉钱,向我们挥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来。他这种派头一直使我觉得很特别,刚才还和你在一起,一转眼间没有一点解释人已经走了,如此突兀,彷佛在空气中消失掉。
  “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苏姗生气地问。
  “也许有个女孩子在等他,”我带着玩笑回答。
  “这等于废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粉镜来在脸上扑粉。“哪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噢啦啦。”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有这么一分钟盯着我望,脸色非常严肃,我很少看见她有这样过。
  “我自己有一度几乎爱上了他。这无异于爱上了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一线阳光。或者天上的一块云。我总算是幸免了。便在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险境,还觉得不寒而栗。”
  管他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总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碰巧苏姗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守口如瓶。
  “你怎么竟然会认识他?”我问。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也记不清楚。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他认识马塞尔,那时候,我正和马塞尔同居。他常上马塞尔的画室,坐在那里看马塞尔画我。有时候,他请我们出去吃晚饭。他几时来,你从来没有数。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不来,接着,又会两三天连着来。马塞尔往往喜欢他到画室来,说有他在旁,就画得满意些。后来我就生了我那场伤寒病。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日子过得非常苦。”她耸耸肩膀。“可是,这些我以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总之,有一天,我正在那些画室转,想找个工作做,但是,没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个油炸面包,而且连房钱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见拉里。他停下来,问我近来怎样;我告诉他生了伤寒症的经过,后来,他就跟我说:‘你看上去好像需要好好喂一顿。’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眼睛里的神情有种地方使我很感动;我哭了起来。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埃特大娘饭店,所以,他挽着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张桌子坐下。我肚子饿极了,连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摊鸡蛋上来时,我觉得一口也吃不下。他逼着我吃了一点,又给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这一来,人觉得好些,就吃了一点芦笋。我把全部困难都告诉他,身体是这样弱,怎么能做模特儿;人剩了皮包骨头,样子真难看,不可能指望找到个男人。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让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还有个小女儿在那边。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回去,我说当然不是。妈并不要我;物价这样高,她靠那点抚恤金都不容易过活,而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法不放我进去,她会看出我病得多么厉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约要告诉我,不能借钱给我。后来他开口了:
  “‘你可愿意我把你带到乡下我认识的一个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个时候假期。’
  “我简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可是他从来没有勾搭过我。
  “‘照我现在这样?’我说,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好朋友’,我说,‘眼下什么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望着我笑了。你可曾留意过他笑起来是多么的令人爱?简直像蜜一样甜。
  “‘别这样胡扯,’他说。‘我并不是指的那件事。’
  “听了这话,我不禁痛哭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他给我钱,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风景真可爱啊。”
  苏姗把那个地方形容给我听。它离一个小镇有三英里远;小镇的名字被我忘了。他们坐汽车开到一家旅馆,那是河边上一幢东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铺到水边。草地上有悬铃树,他们就在树荫下吃饭。夏天,画家们都来作画,不过,时节还早,所以,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这里的菜烧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别地方的人往往开车子来大啖一顿,但是,在别的日子里,他们的安静生活很少受到干扰。由于得到休息,而且饮食又好,苏姗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而且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很开心。
  “他很喜欢奥代特,奥代特也非常亲近他。我得拦阻奥代特不要缠着他,可是,拉里不管奥代特怎样闹,都好像不介意。这情况常常引得我大笑,他们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
  “你们做些什么事情呢?”我问。
  “噢,事情有得是。我们常常坐条船出去钓鱼;有时候,借了旅馆老板的西铁隆汽车开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这个小镇。旧式的房子,方场。镇上非常安静,你走在铺了鹅卵石的路上,足声是唯一听得见的声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和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是宫堡和勒诺特尔〔注:十七世纪,法国风景园艺创始人。〕设计的花园。当你坐在方场的咖啡馆里时,你感到就像回到三百年前一样;停在路边上的那部西铁隆汽车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本书开头叙述的关于那个年轻空军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游时告诉苏姗的。
  “我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不懂。大战时,镇上有过一所医院;公墓里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了;时间并不长,因为我有点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睡在那里。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来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饭时,他一口都没有吃。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满天的星,我们坐在河边上,白杨树在黑暗中望去就像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烟斗。忽然间,à propos de bottes〔注:法文,“平白无故地”。〕,他告诉我他的这个朋友,和他怎样为了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将永远不理解他。他时常喜欢念书给我听。有时候,在白天,我一面听,一面给小东西缝衣服,有时候,在晚上,在我打发小东西睡觉以后。”
  “他念些什么呢?”
  “啊,各式各样的书。德赛维涅夫人的书信〔注:给女儿的一千多封信,文情并茂。〕和圣西蒙〔注:着《回忆录》生动描述当时朝政。〕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报纸以外,什么都不读的;偶尔看一本小说,是因为在画室里听见人谈论它,不想使自己被他们当成傻瓜才看的。我从没有想到读书这样有味道过。那些旧作家,他们并不像人们设想的那样乏味。”
  “谁会这样设想的?”我吃吃笑了。
  “后来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念。我们读《费德尔》和《贝蕾妮丝》〔注:法国诗人兼剧作家拉辛(十七世纪)的诗剧。〕。他念男人的台词,我念女人的台词。你绝想不到有那样好玩,”她天真地补充一句。“当我念到那些凄凉的台词哭起来时,他往往很古怪地看着我。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的缘故。你知道,这些书我现在还在手里。便在今天,我读到他向我念的德赛维涅夫人的几封信时,耳朵里仍然好像听见他的可爱声音,仍然看见河水静静流着,看见河对岸的那些白杨树;有时候,我简直读不下去,它使我心里非常难受。现在我认识到这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他这个人,真是像天使一样可爱。”
  苏姗觉得自己变得感情冲动起来,怕我会笑她(其实我不会)。她耸了耸肩膀,微笑说。
  “你知道,我一直心里有这样的打算,等我活到适当的年纪,再没有男人愿意跟我睡觉的时候,我就跟教会妥协,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谁怎样说,我绝不忏悔。绝不,绝不,绝不!”
  “可是,像你适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是你应当忏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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