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28章

  “把它抓在你手里。”格雷把银币拿过去。拉里看着表。“现在是八点十三分。在六十秒钟之内,你的眼皮将会变得重起来,使你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你就会睡去。你将要睡六分钟。八点二十分时,你会醒来并且不再感到头痛了。”
  伊莎贝儿和我都不说话,眼睛看着拉里。拉里也没有再说什么;眼睛直盯着格雷,但是眼光好像不在看他,而像是透过他,越过他看出去。出现在我们中间的沉寂,给人以一种阴森的感觉,就像夜色降临时园中花丛里那种沉寂一样。突然间,我觉得伊莎贝儿抓着我的手紧起来。我张一下格雷。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通畅均匀;入睡着了。我们站在那里的一段时间就像没完没了似的。我渴想抽支烟,但是不想点。拉里一动不动,眼睛注视着渺茫的远方。除掉眼睛还睁着外,他可以说是处在一种木然块然状态。忽然间,他好像松了下来,眼睛重又是往常的那种神情。他看看表。当他看表时,格雷的眼睛睁开了。
  “噢唷,”他说,“我敢说我睡觉了。”接着他一惊。我注意到他脸上的那种惨白完全消失。“我的头不痛了。”
  “很好,”拉里说。“抽一支烟,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这是个奇迹。我觉得人好极了。你怎样做的?”
  “我没有做。你自己做的。”
  伊莎贝儿去换衣服,我和格雷则喝着鸡尾酒。尽管拉里摆明不想再提,格雷却坚决要谈适才发生的一切。他一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办法,”他说。“我听你摆布只是因为我懒得跟你辩。”
  他接着形容自己发病时的情形,受到的折磨,以及头痛过去后人就像垮掉一样。他简直弄不懂怎么刚才醒来时,人会跟平时一样精力充沛。伊莎贝儿回来了;穿的一件衣服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衣服一直拖到地,大约是用一种叫马罗坎的极薄的白平纹绸做的,外镶一圈黑纱边。我不由而然觉得她会为我们争光。
  马德里宫堡〔注:在波隆花园入口处的昂贵旅馆。〕那天特别热闹,我们都兴高采烈。拉里杂七杂八谈些逗趣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谈过——使我们全都笑了。我感到他这样做的用意,是使我们不要再去想他适才显示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但是,伊莎贝儿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子。不碍她的事时,她可以顺着你滚,可是,她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打算绝不放弃。吃完晚饭,大家喝着咖啡和甜酒,伊莎贝儿大约认为一顿好饭和那杯葡萄酒以及亲密的谈话,已经削弱了拉里的防范,就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看。
  “现在告诉我们你是怎样治好格雷的。”
  “你自己不是看见了,”他微笑着说。
  “你是在印度学会这套玩意儿的吗?”
  “是的。”
  “他被病魔折腾得很苦。你认为可以使他断根吗?”
  “我不知道。也许能够。”
  “这会使他的整个生活变样子。像他现在这样一来就病倒四十八小时,怎么能担任正正经经的工作。而他除非又有了工作,是绝不会开心的。”
  “你知道,我是做不出奇迹的。”
  “可是你做的就是奇迹。我亲眼见来。”
  “不,这不是奇迹。我只是使格雷脑子里有一种想法,余下的都是他自己做的。”他转向格雷。“明天你做什么?”
  “打高尔夫。”
  “我六点钟来,我们一起谈谈。”接着,向伊莎贝儿眯眯一笑:“伊莎贝儿,我有十年没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试一下我行不行。”
  六
  这事以后,我们就时常和拉里碰面。接下去的一个星期,他每天都到公寓来,和格雷单独关在书房里半个小时。看来他是要劝说格雷——如他自己笑着说的——摆脱掉那种使他振作不起来的忧郁心理,而格雷则是孩子气地对他极端信任。从格雷那些零零星星谈话里,我察觉到拉里同时也在设法使格雷恢复对自己的信心。大约在十天以后,格雷的头痛又发作了,碰巧拉里要到傍晚才来。这次的头痛并不太厉害,可是,格雷现在对拉里的异常能力已经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找得到拉里,他就能在几分钟内治好他的头痛。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的住址,伊莎贝儿打电话问我,我也不知道。等到拉里终于来了,并且治好格雷的头痛后,格雷就问他住在哪里,以便紧急时立刻可以找到他。拉里笑笑。
  “打电话给美国旅行社,留一个口信。我每天早上打电话给他们。”
  伊莎贝儿后来问我为什么拉里要把住址保密。他从前就是这样,后来发现他住在拉丁区一个三等旅馆里,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
  “我一点不懂得,”我回答说。“我只能提出些想入非非的理由,可能完全是捕风捉影。也许他的某种古怪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精神的一些隐秘部分转移到他的栖息之所。”
  “你这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她相当恼火地问。
  “你可注意到他和我们在一起时,尽管那样平易近人,和和气气,但是,总有种超然物外的味儿,就好像他并不把自己全部公开出来,而是把某些东西保留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是什么使他脱离我们呢?一种拉力?一个秘密?一种向往?某种知识?我也不知道。”
  “我从小就认识拉里,”伊莎贝儿不耐烦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个伟大的演员,在一出蹩脚戏里把一个角色演得无懈可击,就像艾琳娜·杜丝〔注:意大利名演员。〕在《女店主》〔注:意大利喜剧作家哥尔多尼的作品。〕那样。”
  伊莎贝儿听了沉吟一下。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开心,而且觉得他是我们里面的一员,犹如别的人一样,可是,突然间,你觉得他就像你想要抓在手里的烟圈一样逃脱你的掌握。你说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古怪呢?”
  “也许很稀淡平常,所以人们简直察觉不到。”
  “比方说?”
  “例如,人好。”
  伊莎贝儿眉头皱起来。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说。使人听了怪不是滋味的。”
  “还是心灵深处有那一点点苦痛呢?”
  伊莎贝儿盯着我看了好长一会,像在考虑我在想些什么。她从旁边桌上取一支香烟,点起来,靠在椅背上;望着烟袅袅升到空中。
  “你要我走吗?”我问。
  “不。”
  我半晌不开口,尽看着她,欣赏着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优柔线条。
  “你是不是非常爱拉里?”
  “你这个狗蛋,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
  “那你为什么嫁给格雷呢?”
  “我总得嫁人。格雷疯狂地追我,妈也要我嫁给他。人人都说我和拉里解约很对。我很喜欢格雷;我现在仍旧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多么的可爱。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更温和更体贴的了。他看上去好像脾气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对我永远那样温柔。他有钱的时候,总要叫我欢喜这个,欢喜那个,这样他就可以给我买来,并且自己觉得好受。有一次,我说,如果我们能有只帆船周游世界多么好,倘若不是因为经济大崩溃,他就会买来。”
  “他听上去太好了,有点叫人信不过似的,”我说。
  “我们曾经生活得非常美满。在这方面,我将永远感激他。他使我过得非常幸福。”
  我看看她,没有开口。
  “我想我并不真正爱他,可是,一个人没有爱满可以过得下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想的是拉里,可是,只要不和他见面,这并不真正打扰我。你可记得你跟我说过,只要隔开三千英里的大洋,爱情的痛苦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句极端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但是,话当然是对的。”
  “如果你看见拉里感到痛苦,那么,不和他见面,你说是不是更聪明些呢?”
  “可是这种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随便哪一天,他都会像太阳落山后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见不到面。”
  “你从来没有想到和格雷离婚吗?”
  “我没有理由要和他离婚。”
  “没有理由并不能阻止你们国家的女人要和她们丈夫离婚。”
  她大笑。
  “你认为她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你不知道?因为美国女人指望她们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国女人指望她们的男管家一样。”
  伊莎贝儿把头傲然向后一甩,我简直认为她要把头颈骨扭断。
  “你看见格雷不那样能说会道,就以为他一无可取吗?”
  “你弄错了,”我赶快打断她。“我觉得他有种动人的地方。人非常多情。只要看看他望着你时的脸,就知道他对你的情感是多么真挚,多么深。他对自己的孩子比你爱得多。”
  “我想你现在要说我是个坏母亲了。”
  “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母亲。你照顾得她们很周到,很快乐;注意她们的饮食,留心她们大便是否正常;教给她们礼貌,读书给她们听,命她们做祈祷;一有毛病立刻就请医生,而且小心服侍她们。但是,你不像格雷那样,全心全意放在她们身上。”
  “本来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是个人,我把她们也当作人看待。一个做母亲的把儿女当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会对儿女有害处。”
  “我认为你很对。”
  “而且她们照样崇拜我。”
  “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她们把你看作是她们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丽、高贵。但是,她们和你在一起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时那样适意和随便。她们崇拜你,这是事实;但是,她们爱格雷。”
  “他是可爱。”
  我很喜欢她这样说。她的性格中一个顶可爱之处就是对赤裸裸的事实从不恼火。
  “大崩溃之后,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个星期,他在写字间里一直工作到深夜。我时常在家里坐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会自杀,因为他觉得太丢脸了。你知道,那些人过去对公司,对他父亲,对格雷都非常信赖,对他们的正直和判断的正确非常信赖。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的钱蚀光了,而是因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钱全蚀光了,使他交代不过去。他觉得自己早就应当看出一点苗头。我没法子说服他认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涂涂嘴唇。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剩下的唯一一块财产就是农场;我觉得格雷的唯一机会就是离开当地,所以我把两个孩子交给妈,和格雷上农场去住。农场他是一直喜欢的,但是,从来没有单独去过;过去总是带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枪法很好,可是,当时没有心思打猎。他过去时常一个人坐一条船,划到沼泽那边,待上几点钟头,观察野禽。他时常在小河里划来划去,两边是浅灰色的蒲草,头上只看见蓝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像地中海一样蓝。他回来总不大肯说,只说妙极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这种美,这种寥廓,这种幽静打动了。在太阳刚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这么一会儿光线很是迷人。他往往站在那里凭眺,心里感到非常受用。他时常骑马到那些孤寂而神秘的林子里跑得老远;那些树林就像梅特林克〔注:一八六二~一九四九,比利时剧作家,诗人。〕一出戏剧里的那种树林一样,灰暗、沉寂,简直有点阴森;而且春天有这么一个时候——顶多只有半个月——山茱萸盛开,橡皮树抽叶,嫩绿色的叶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藓一衬,就像一首欢乐的歌曲;地上开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鹃,像铺了地毯一样。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极深。他被妩媚的春光弄得浑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讲得不好,可是我没法告诉你,看见这样一个大块头被这样纯洁、这样美的感受提到这样高的境界,叫人简直要哭出来。如果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么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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