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18章

  “波兰人回来了,两个男孩子就去洗刷。波兰人的姓是那种很难叫的波兰姓氏,可是他们都叫他考斯第。一个大家伙,比我要高出两三英寸,长得又高又壮;一张苍白肥胖的脸,鼻子短而宽,大嘴;蓝眼睛,由于没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像化了妆一样。黑睫毛把眼珠的蓝颜色衬得简直令人骇异;是个丑陋肮脏的家伙。两个男孩子换了衣服出去了。波兰人继续坐在厨房里抽烟斗,看报。我口袋里有本书,所以拿了出来,也开始看书。我注意到他有一两次张我一眼,不久便放下报纸。
  “‘你看的什么?’他问。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注:法国拉法叶夫人(十七世纪)着。〕,我在巴黎火车站买的,因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里。他看看书,又看看我,有点奇怪,就把书还我。我看出他嘴边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胜。’
  “‘我在华沙上学时读过。看得我腻味死了。’
  “他法文讲得很好,一点波兰口音也没有。‘现在我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外,什么都不看。’
  “杜克娄克太太——这就是我们房东太太的名字——一只眼睛瞄着火上在烧的晚饭吃的汤,一面靠着桌子补袜子。她告诉考斯第,我是煤矿经理介绍来的,并且把我认为可以告诉她的话重述一遍。他一面听,一面拍着烟斗,一双雪亮的蓝眼睛瞧着我,眼光严厉而精细。他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问题。当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在煤矿上做过工时,他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别的工作可做,绝不肯上煤矿来工作。不过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告诉他住在哪里。
  “‘有一个时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过,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逛。你到过拉吕饭店没有?那是我最喜欢去的馆子。’
  “这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你知道,这馆子并不便宜。”
  “一点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点诧异,因为他嘴边又露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可是,他显然觉得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我们一同吃晚饭。吃完晚饭,考斯第问我可高兴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酒吧间,另外有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围放些木椅。有一架自动钢琴,有人放进一个硬币,钢琴正放着舞曲。除掉我们坐的那张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坐有人。考斯第问我可会打比陆。我曾经跟我的那些学生朋友学过,所以说会打;他就建议我们赌谁会啤酒账。我同意,他叫人把纸牌拿来。我输了一杯啤酒,接着又输掉一杯啤酒。后来他建议我们赌现钱。他拿的牌好,我的运气很坏。不过赌的输赢不大,我只输了几个法郎。这一赢加上啤酒使他的兴致高了,他就谈起来,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重又谈到巴黎时,他就问我可认识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儿住在艾略特家里时我碰见的那些美国女人。他好像比我跟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时间并不晚,可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来。
  “‘走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说。
  “他一面呷着啤酒,一面用他精细的小眼睛瞄着我。我知道他当时使我联想起了什么——是一个坏脾气的猪猡。
  “‘你为什么到这个混蛋的煤矿来做工?’他问我。
  “‘体验一下。’
  “‘你是个傻瓜,小伙子,’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做工呢?’
  “他耸耸自己厚实而臃肿的肩膀。
  “‘我做孩子时就进了贵族军事学校,我父亲是沙皇下面的一个将军,上次大战时我是骑兵军官。我受不了皮尔苏斯基〔注:一八六七~一九三五,波兰元帅和政治家。〕。我们策划杀死他,可是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们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枪毙。我总算来得及越过边境,这时我只有参加法国军团,或者到煤矿上做工的两条路。这两件坏事,我选择了后一件坏得少些的。’
  “我已经告诉过考斯第,我预备在煤矿上做什么工作,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现在他把胳膊肘搁在大理石台面上,跟我说道:
  “‘你试试把我的手摊开看。’
  “我懂得这是一种老式的角力,所以摊开手掌抵着他的手掌。他笑了。‘几个星期之后,你的手可不会这样软了。’我使尽力气推,可是,他的力气非常之大,简直动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当有力气,’他总算没有笑我。‘没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样久的。你听我说,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个矮小的法国人,连个虱子的力气也没有。明天你跟我来,我跟工头说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愿意,’我说。‘你看他肯吗?’
  “‘要点人情。你拿得出五十个法郎吗?’
  “他把手伸出来,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钞票给他。两个人回家睡觉。我劳累了一整天,睡得像猪一样。”
  “你可觉得煤矿的活不好干吗?”我问拉里。
  “开头让人做地腰酸背痛,”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考斯第和工头一起做工作,我当考斯第的助手。那时候,考斯第做工作的地方只有旅馆浴室那样大小,而且进去时要通过一条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齐用爬进去。里面热得像火炉,我们做工作时只穿一条裤子。考斯第那个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极其厌恶,就像只无大不大的蜒蚰。在那么狭窄的一点地方,气刀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聋了。我的工作是把他劈下来的煤块装满一篮子,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车隔段时间开来时,把它装上,煤车再开到电梯那边。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个煤矿,所以不知道一般的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这好像是很起码的操作法,可是这工作却他妈的非常吃力。做了半个工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饭,抽烟。做完一天之后,我并不难受,而且洗个澡真是开心。我当作我的脚永远不会干净似的,黑得就像墨水。当然我的手划破了,而且酸痛得厉害,但是长好了。我对工作慢慢习惯起来。”
  “你坚持了多久呢?”
  “这个工作我只做了几个星期。那些把煤装到电梯那边的煤车,是用一辆拖拉机拖的,司机不大懂机器,引擎经常出毛病。有一次他没法子开动车子,而且好像想不出一点办法。我相当会修机器,所以把机器检查一下,半小时之内,就把车子修好了。工头告诉了经理,经理把我找了去,问我可懂得开车子。结果他就叫我担任司机;当然工作是单调的,但是轻松,而且由于引擎没有再出什么毛病,他们对我都很喜欢。
  “考斯第对我离开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习惯了。我同他成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饭一起上小酒店,睡一个房间,当然和他熟悉。他是个怪家伙。这种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不跟波兰人来往,波兰人去的咖啡馆我们也不去。他总忘记不了自己是贵族,而且当过骑兵军官,所以,他把那些波兰人都看成狗屎。波兰人当然恨他,但是,一点没有办法;他壮得就像条公牛,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有刀子,五六个人一齐上也胜不了他。可是,我照样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我,他在一个漂亮的骑兵分队里当过军官是真的,但是,为了政治原因离开波兰,则是说谎。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从华沙军官俱乐部里被赶出来,并且解职的。他们叮咛我不要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怯,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子。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输给他,你知道,不过输得不多,只有几个法郎,而且他赢了以后,总要争着会酒账,所以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或者牌打得没有他好的缘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诉我之后,我的眼睛就留神起来,而且百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怎样作弊的。哎,他真是聪明。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永远拿到好牌。我就像个山猫盯着他看。他就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经看出我对他提防起来。有一天晚上,我们玩了一会牌之后,他带着相当残酷而讽刺的微笑——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着我说:
  “‘要不要我变两个戏法给你看?’
  “他把纸牌拿过去,叫我说一张牌,然后洗了牌,叫我随便取一张;我取了一张看时,就是我说的那一张。他又变了两个戏法,然后问我打不打扑克。我说会打,他就发给我几张牌。我一看,手里的牌是四个A一个K。
  “‘你拿到这副牌总会押上很多的钱吧,是不是?’他问我。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里的牌摊给我看,是同花顺子。他是怎么搞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大为惊讶,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个规矩人,我就会使你到现在连老婆都输掉。’
  “‘现在你也没有吃亏,’我笑着说。
  “‘小意思。连在拉吕吃顿晚饭都不够。’
  “我们每晚仍继续打牌,而且打得很高兴。我得到的结论是,他作弊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寻乐子。他对自己能够愚弄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而且我觉得,他发现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看不出他是怎样作的,感到好笑之至。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感觉兴趣的却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简直无法把这两方面调和起来。虽则他自夸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都不看,但他实在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谈,谈起话来刻薄、严峻、讥诮,但是,听他谈话,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一个十字架,星期天经常去做弥撒。星期六晚上总要喝醉酒。我们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总是挨挨挤挤的人,室内烟雾弥漫。有的是带了家人来的沉静的中年矿工,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有的汗污满面围着桌子一面打比陆,一面大声叫唤,他们的老婆则坐得稍后一点看着。这些人和这些声音对考斯第产生一种古怪的影响;他会变得严肃并且谈起神秘主义来——在许多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中间,偏偏会谈这个。我当时对神秘主义毫无所知,只是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论鲁斯布鲁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却谈到柏鲁丁诺〔注:二世纪,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鞋匠约考白·波伊姆〔注:十七世纪,波兰神秘主义者。〕和梅斯特·艾克哈特〔注:十四世纪,德国神秘主义者。〕。听这样一个被自己的世界开除出来的大块头和游民,带着讽刺、怨恨和绝望的口气谈万物的本性,谈与上帝结合后的极乐境界,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些我都从来没有听过,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兴奋。我就像一个躺在黑房间里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见窗帘上透进一道光线,心里知道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会展开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想要逗他谈谈这个问题,他就会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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