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17章

  “我想肯定不会。”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去看了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同消磨我在巴黎的最后一晚。当我告诉家里人时,艾略特舅舅说这非常不得体,妈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妈说没有必要,意思就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成。艾略特舅舅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去逛那些夜总会。他告诉妈说,她应当禁止我去。妈说,‘如果我禁止你去,你会听吗?’我说,‘不,亲爱的,绝对不听。’她就说,‘这就是我原来设想的,既然如此,我禁止你去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了。’”
  “你母亲好像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她的眼睛的。拉里来接我时,我到她房间里跟她说再见。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话看上去就太像光着身子了;当她看见我穿的那些衣服时,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使我很局促不安,觉得她相当敏锐地看出我心里的打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打算干什么呢?”
  伊莎贝儿疑惑地望着我,就像决定不了自己究竟坦白到什么程度。
  “我敢说我看上去很不错,而且这是我的最后机会。拉里在马克西姆饭店定了一张桌子。我们点了很多好菜,所有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点了,还喝了香槟。我们杂七杂八地谈,至少我是这样,而且引得拉里大笑。我喜欢他的一件事情是,我总能够使他开心。我们跳了舞。跳舞跳够了以后,我们就上马德里堡〔注:一家超级饭店。〕,在那边碰到几个我们相识的人,就加入他们一起;我们又喝了香槟。后来我们又去阿卡西亚。拉里舞跳得很好,而且我们步调很合。又是热,又是酒,又是音乐——我有点飘飘然起来。我觉得毫不在乎。我和拉里脸儿相偎地跳着,我知道他要我。天知道,我也要他啊。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想法一直就在我脑子里。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只要带回家,嗯,那个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要说,你这样措辞再微妙不过了。”
  “我的房间离艾略特舅舅的房间和妈的房间有一段路,因此我认为没有危险。等我们回到美国之后,我想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时就只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能把他弄回去,我敢说使他留在美国并不难,特别是妈在生病。‘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我这个蠢货,’我跟自己说。‘这一来,当然什么都解决了。’音乐停下来时,我仍旧在那里让他搂着我。后来我说时间晚了,明天中午我们还要上火车,所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乘了一辆出租车。我紧紧偎着他,他用胳臂搂着我,而且吻了我。他吻了我,吻了我——啊,简直像是登天。车子开到门口,好像只有一剎那的工夫。拉里付掉车钱。
  “‘我走回去。’他说。
  “汽车隆隆开走,我拿胳臂搂着他的头颈。
  “‘上来再喝一杯酒,好吗?’我说。
  “‘行,如果你要我这么做的话。’他说。
  “他已经揿了门铃,这时门开出来。我们进门时,他把电灯扭开。我看看他的眼睛;眼睛的神情是那样信任,那样诚实,那样……那样天真无邪;他显然一点没察觉到我在设下一个圈套;我觉得,我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像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你知道我怎样做的。我说,‘呀,也许你还是不上去的好。妈今天晚上不大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这样完结。”
  “你懊恼吗?”我问。
  “也不高兴,也不懊恼。我只是自己做不了主。并不是我要这样;只是一时冲动,使我没法子不这样做。”她勉强一笑。“我想你会说这是我的性格的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的好的一面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它会小心点。”
  我们的谈话实际上就这样结束。伊莎贝儿对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也许相当感到慰藉,可是,我能给她的只是这一点点。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尽到责任,想讲几句话使她多少感到舒服一点。
  “你知道,一个人在恋爱,而且事情弄得全然不对劲时,心里总是非常难受,而且好像永远不能摆脱似的。可是,你会诧异的是,海在这上面很起作用。”
  “这话怎么讲?”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开一座大西洋时,你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在启程以前,好像无法忍受的苦痛,也变得轻微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的经验体会。我在爱情上碰了钉子,感到痛苦时,就立刻去搭上一只大海轮。”
  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认为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甚至伊莉萨白女王的床,伊莎贝儿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车子回到伦敦。这以后我还见过伊莎贝儿两三面,但是,都有别人在场。后来我在伦敦住够了一个时期,就上蒂罗尔山区去了。
  【第三章】
  一
  这以后,我总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伊莎贝儿和拉里。艾略特还是经常见到,而且由于某种原因——这我以后再交代——比以前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多了。我不时从他口中得知伊莎贝儿的近况。可是关于拉里,他一点讲不出来。
  “以我所知,他仍旧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们交游的圈子不一样。”他又接上一句,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非常遗憾的是,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说,如果他把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总可以使他混出一点名堂来。反正对伊莎贝儿说,她总算幸免了。”
  我的交游并不限于艾略特认识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认识的有些人,艾略特说不定认为很不象样。巴黎我虽然时常经过,但是待的时间都不太长;也曾问过里面某些人可曾碰见拉里,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有几个和他偶然相识,但是,都谈不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谁也没法告诉我拉里的情况。我去他常吃晚饭的那家饭馆,但是,发现他已经好久不去,所以都认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纳司大街那些咖啡店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总会去的。
  拉里在伊莎贝儿离开巴黎之后,原来的打算是去希腊,但是他放弃了。他的实际行踪多年后才由他亲口告诉我,但是,为了把事情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读起来方便些,我还是现在来叙述的好。他整个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时我觉得需要把书本子放一下,”他说。“我一天看八小时到十小时的书,这样已经有两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矿去做工。”
  “你到那儿去?”我叫出来。
  他看见我这样诧异,笑了起来。
  “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拉里采取这一意外步骤的唯一理由,还是和伊莎贝儿拒绝和他结婚也有关系。事实是,我就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儿的爱有多深。大多数人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认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举动。我想不幸的婚姻那么多,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像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一个明知道是坏蛋的人去管一样;由于这个坏蛋和自己很好,他们就不愿意相信一个坏蛋首先是坏蛋,然后才是朋友,而且坚决认为这个人尽管对人不老实,对自己绝不会如此。拉里不肯为了伊莎贝儿牺牲自己选择的生活,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失掉伊莎贝儿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又要吃饼子,又要留着看。
  “哼,你讲吧,”我说。
  “我把我的书和衣服放在两只箱子里,交给美国旅行社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换的衣服和些内衣打成一个包袱,就动身了。我的希腊文教师有个妹妹嫁给朗斯附近一家煤矿的经理,所以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见他。你知道朗斯吗?”
  “不知道。”
  “在法国北部,离比利时边界不远。我在那边只住了一晚,就在车站旅馆,第二天坐当地的火车去了煤矿那边。你去过煤矿村吗?”
  “在英国。”
  “啊,我想大约是差不多的。有煤矿,有经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层楼房,全是一个样,完全一个样,单调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郁。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怪样的教堂,还有几家酒吧间。我到达时,天气又阴又冷,而且下着毛毛雨。我到了经理的办公室,把信交给他。经理是个矮胖子,两颊红红的,看上去像是个贫嘴的家伙。矿上正缺乏工人,许多矿工在大战中都牺牲了,有不少波兰人在这儿做工,敢说有二三百名。他问了我一二个问题,他不喜欢我是个美国人,好像觉得这里面有鬼,可是,他舅爷的信上说我很好,而且他反正愿意用我。他要给我一个地面上的工作,可是,我告诉他我想到矿下面去做工作。他说,如果我没有做惯,会觉得人吃不消,但是,我告诉他,我早有准备,这样,他就说,我可以做一个矿工的助手。这其实是男孩子做的,不过,男孩子也不够周转。这人很不错,他问我有没有找过房子,当我告诉他还没有去找时,他就拿一张纸条子写了个地名,说我如果拿这个纸条子去,那个房子的女人就会给我一个地方睡。她是个寡妇,丈夫是矿工,大战中阵亡了,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做工。
  “我拿了包袱,离开经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来开门,头发已经花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眼长得不错,过去有一个时候一定好看过;如果不是因为门牙少掉两个,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憔悴。她告诉我没有房间,但是,她租给一个波兰人的房间里有二张床,我可以睡那一张空床。她的两个儿子睡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她自己睡。她给我看的那个房间在楼下,我想原来大概是作为客厅的;我很愿意能够单独有间房间,不过,我想还是不要啰嗦吧;外面的毛毛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而且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想再跑别的地方,把衣服淋得湿透。所以,我说这样行,就住了下来。他们把厨房当客厅,厨房里有两张摇摇晃晃的圈椅。院子里有个堆煤的棚,也用来作浴室。两个男孩子和那个波兰人已经跟他们吃过午饭,但是,她说,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饭。这以后,我就坐在厨房里抽烟,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谈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早班做完,别的人陆续回来,先是那个波兰人,后来是两个男孩子。波兰人穿过厨房,当房东太太告诉他,我要和他睡一个房间时,只跟我点一下头,并不开口,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大水壶到煤棚里洗脸去了。两个男孩子都是高个子,尽管脸上有煤污,看上去还很漂亮,而且好像愿意跟我要好。他们把我看作是个怪物,因为我是美国人。一个男孩子十九岁,解除军役不过几个月,另一个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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