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19章

  “‘我连自己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打断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谎。他完全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懂得很多。当然他当时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张丑陋脸上心旷神怡的表情,并不仅仅是吃了酒的缘故。这里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谈时,有些话我始终不能忘记,因为我听了觉得骇然。他说,世界并不是上帝创造的,因为无不能变为有;世界是永恒的一种表现;这还罢了,可是,他接着又说,恶和善一样,都是神性的直接表现。坐在那个肮脏吵闹的咖啡馆里,加上自动钢琴伴奏着舞曲,听着他讲这些话,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二
  为了使读者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另起一节,但是,这样做只是为了读者的方便;拉里的谈话并没有中断过。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拉里谈得很从容,时常小心选择他的字眼。虽则我并不自命把这些谈话记录得完全无误,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他的谈话内容,而且也复制了他的谈话风度。他的声音清脆,具有一种音乐美,听上去很受用;他谈话时,不作任何手势,只抽着烟斗,有时停下来把烟斗重新点一下,盯着你望,深色的眼睛里带有一种讨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后来春天来了。在那片平坦而荒凉的乡间,春天来得很晚,仍旧是阴雨和寒冷;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离开地面,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钻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里去,里面挤满了穿着煤污工人裤的矿工。春天固然是春天,但是,在那片污浊的原野上,春天来得很羞涩,就像拿不准会不会受到人们欢迎似的。它像朵黄水仙,或者百合花,开在贫民区住房窗沿上的一只盆子里,使你弄不懂它在那儿做什么。星期天早晨,我们躺在床上——因为我们星期天早上总是起身很晚——我在看书,考斯第望着外面蓝天,对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有许多波兰人夏天都回波兰参加割麦子,不过,时令还早,而考斯第波兰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儿去?’我问。
  “‘流浪。穿过比利时到德国,再沿莱茵河走。我们可以在农场上找到工作,把一个夏天混掉。’
  “我毫不迟疑就决定了。
  “‘这听上去不错,’我说。
  “第二天,我们就去告诉工头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人愿意拿一只背包和我换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动的衣服送给杜克娄克太太的小儿子,因为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只口袋,把些要用的东西打一只背包,就在第二天老太婆给我们喝了咖啡之后出发了。
  “我们一点不着忙,因为我们至少要等到庄稼可以收割的时候才能找到一处农场做工作,所以,两个人懒懒散散地由那慕尔和列日穿过法国和比利时,然后经由亚琛进入德国境内。每天顶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个村子看上去不错,就住了下来。总有一个客栈之类的地方可以过夜,总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饭,喝到啤酒。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在煤矿里干了好几个月的活之后,能够跑到野外来,的确开心。敢说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一片绿茵看上去有这样好看,一棵树还没有长出叶子,但是树枝笼罩着一层淡绿色薄雾有多么的美好。考斯第开始教起我德语来,而且我相信他的德语和法语讲得一样好。我们一路行来,他就会告诉我经过我们面前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德文叫什么,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等等,后来又叫我复述简单的德文句子;就这样把时间消磨掉。等到我们进入德国境内时,我至少已经能够跟人家要我要的东西了。
  “科隆并不完全是顺路,可是考斯第坚决要去那里,他说是为了那一万一千殉道修女〔注:圣乌尔苏拉教堂,相传藏有匈奴杀戮的修女遗骸。〕。等我们到了科隆时,他去酗酒胡闹。我有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回到那有点像工人宿舍的房间时,脸色非常阴沉,原来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唇也划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么好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时,后来我们就沿着莱茵河流域向达姆施塔特出发;他说那一带乡间很好,我们很有机会找到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天气仍旧很好,我们漫步穿过小镇和村落;碰到有什么可看的,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过夜,就住下来;有一两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饭在路旁的客店里吃,等到我们到达酿葡萄酒的乡间时,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来;在客店喝酒时,就跟店里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种粗野的快活派头,使那些人对他很信任;他会跟他们打司卡特,那是一种德国的牌戏。玩牌时,他会偷牌,可是人脾气好,而且讲些他们欣赏得了的下流笑话,所以那些人输给他那几个大钱也不介意。我和他们练习讲德语;在科隆时我买了一小本英德会话语法,进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两大盅白葡萄酒之后,就会以一种古怪的病态方式谈论从逃避孤独而找到孤独,谈灵魂的黑夜,谈造物和主宰合为一体的极乐境界。可是到了清早,当我们穿行在明媚的乡野,草上还沾着露水时,我想要他再告诉我一点,他却变得非常生气,几乎要动手打我。
  “‘住口,你这狗材,’他说。‘你要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儿做什么?来,让我们学德文。’
  “一个拳头就像汽锤而且说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么争辩头。我曾经看见他发过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过去,把我丢在水沟里,而且用不着我提,他就会在我昏倒时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对他这个人简直摸不透。当葡萄酒打开他的话匣子,他谈到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避开平时讲的那些粗野下流话,犹如脱掉在煤矿里穿的煤污工人裤一样;他会谈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弄虚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样会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种想法,好像他从事煤矿上那种辛苦的非人劳动是为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躯。好像他憎恨自己那个巨大的臃肿不灵的身体,要给他罪受;他的诈欺行为,他的仇恨,他的残酷,都是他的意志对——唉,我不知道你会称它做什么——他的意志对一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对自己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个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们并不赶时间,春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的。葡萄园里的葡萄开始灌浆。我们总尽量沿土路走,现在路上的灰尘大了起来。我们已到了达姆施达特附近,考斯第说我们还是找个工作做吧。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口袋里还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够不用,还是不用。当我们看见一家看去还不错的村舍时,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帮工。我要说我们的外表并不怎样讨人喜欢;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又是肮脏。考斯第样子像个大流氓,我的样子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有一个地方的农夫说,他愿意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我很诧异。我知道考斯第喜欢我,虽则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现在已经对他没有用处了,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他喜欢我到这种地步,会为我而拒绝工作。当我们走开后,我感到有点良心责备,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事实上,我觉得他相当可厌,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这样做感到高兴时,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但是,我们总算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处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见一幢单独的村舍,外表还不错。我们敲敲门,一个女人来开门。我们像平时一样问她可要帮工的,说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并没有请我们吃闭门羹,而是叫我们等一下。她向屋子里面叫人,不久就出来一个男人。这人把我们仔细打量一下,问我们从哪儿来的。他要我们把证件给他看,看到我是美国人时,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像不大高兴这一点,但仍旧请我们进去,并且喝杯葡萄酒;他把我们带到厨房,三个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来一大盅酒和几只杯子。他告诉我们,他雇的帮工被公牛抵伤了,现在在医院里,要等到庄稼收割之后才能复工。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余下的人又都进了莱茵河沿岸兴起的那些工厂做工去了,现在找帮工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不管怎样,他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觉得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克尔太太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腮红红的,浅色的头发,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替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是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工作,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痛恨之至。
  “爱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有知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分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
  “‘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的寡妇。’
  “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事搁下来。”
  “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我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旧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客厅,把贝克尔太太丢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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