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血痕 第23章

  塞缪尔估计大约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注射到菲德体内的白喉菌就会开始繁衍。然后,塞缪尔会再注射另一剂,这次剂量将比第一次多一点,之后再追加一剂。
  如果抗体理论是正确的话,那么每一剂都能在接种者体内发挥有效的抗病功能,而塞缪尔就可以发明有效的疫苗了;而接下来的步骤就是另外找人类来试验。这应该不会太难。随便那一个已经病入膏盲的患者都会很乐意配合他的,只要他的药能为他们带来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两天,塞缪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待在菲德身边。
  “我从来没看过有人像他这么喜爱动物。”他父亲说,“我就是无法让他离开菲德身边一步。”
  塞缪尔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低低回了一声。事实上,他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愧于心,即使如此,他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向父亲坦承他在背后搞的花样,因为一旦说了出去,父亲是绝对饶不了他的。此外,也绝对没有人会识破他的计划。毕竟他只想从菲德身上抽出一两瓶的血浆罢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早,塞缪尔就被屋外传来的叫骂声惊醒。他急忙下床跑到窗户前往外瞧。他看见父亲就站在房门口,马车停在他旁边,他暴跳如雷。可是菲德不见了。塞缪尔随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连忙赶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畜牲!”他父亲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奸商!骗子!无耻之至!”
  塞缪尔推开那些看热闹的路人,挤到父亲身边。
  “菲德呢?”
  塞缪尔问他父亲。
  “问得好。”他父亲呜咽着,“它死了!就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
  塞缪尔的心为之一沉。
  “你也看到我是怎么待它的,是不是?每次让它载货上街时,我哪次赶过它了?我又何曾鞭打过它呢?不像有些我认识的小贩,总是对畜牲拳打脚踢的。这倒好了,你看看它是怎么报答我的?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哼!等我逮到那个卖马给我的杂碎时,我一定会亲手阉了他!”
  塞缪尔转过身去,心痛犹如刀割。
  不单是为了菲德的死,而是为了他破碎的美梦——远离贫民窟的生活,和特伦尼亚生一窝小孩,住在华屋里过着安逸的生活,这些梦想仿佛都随着菲德的猝死而一起幻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塞缪尔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之后,他又得知瓦尔夫妇已经准备将特伦尼亚许配给一位犹太籍的教士。塞缪尔完全无法接受这接踵而至的重创。特伦尼亚是他的人啊!塞缪尔决心不计后果,放手一搏。
  他匆匆忙忙赶往瓦尔家中,那时他们夫妇两人正好就在大厅里。塞缪尔毕恭毕敬地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开口说道:
  “我想您们可能弄错了。您们不能误了特伦尼亚的一生。特伦尼亚该嫁的人是我。”
  瓦尔夫妇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塞缪尔赶紧接着说:
  “我知道目前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特伦尼亚。”
  他一鼓作气说下去:
  “但是要她嫁给那个年纪大得够当父亲的教士,未免太委曲她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杂种!给我滚出去!滚!”
  瓦尔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看来好像快脑溢血了。
  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塞缪尔早已被轰出门外。而且从今以后,瓦尔大夫的家他再也不能踏进一步。
  夜深时,万籁惧静。
  塞缪尔充满恳诚的心向上苍祈求: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既然我不能拥有她,那么你为什么又要让我爱上她呢?难道你是如此冷酷无情的吗?”
  塞缪尔又悲痛至极地喊着:
  “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一个声音隔着大杂院薄薄的墙壁传来:
  “我们全都听见啦!塞缪尔!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给我闭嘴好吗?别再像神经病一样扰人清梦了!求求你,行行好!”
  第二天下午,瓦尔大夫派人把塞缪尔找了去。当塞缪尔赶到瓦尔家时,发现他们一家人都在大厅等他。当然,特伦尼亚也在场。
  “我们出了点问题。”瓦尔大夫开口说,“我们似乎生了一个最愚蠢不过的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迷上你了。我们都搞不懂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鬼迷心窍吧!因为像她们这种黄毛丫头是不懂什么叫做‘爱’的。总而言之,她已经拒绝和拉宾诺维兹教士的婚事了。很不幸,她想要嫁的人是你。”
  塞缪尔偷偷瞄了她一眼,特伦尼亚正对着他微微笑。塞缪尔快乐得差点儿高喊起来。能与她厮守一生,此生又夫复何求?
  瓦尔大夫接着说:
  “你说过你很爱我的女儿,是吗?”
  “是——是——是的,大夫。”
  塞缪尔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试着再回答一次。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稳定多了。
  “我是真心爱她的,大夫。”
  “很好。让我再问你一件事,塞缪尔。你愿意让特伦尼亚跟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塞缪尔知道自己中计了,但是他只能实话实说。
  他看着特伦尼亚,缓缓开口说道:
  “不,大夫。”
  “哦?很好。现在你知道问题出在那里了。我们任何人都不想让特伦尼亚嫁给一个街头小贩,是吧?但是,塞缪尔你自己就是靠街头叫卖为生的小贩呀!”
  “我不会一直都这么没出息的,瓦尔大夫。”
  塞缪尔的口气坚决而有力。
  “那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瓦尔大夫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此时,瓦尔太太语带尖酸插嘴说道:
  “你出生在小贩之家。那是你们的老本行,我也不怨谁。但是我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到那种家庭去。”
  塞缪尔怔怔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心中感到迷惑不已。来这里的一路上,他满怀忧虑与失望。之后,他又乐得飘上了云端,这会儿又被现实的冷酷狠狠抛入无底的深渊。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呢?他想不透。
  “我们夫妻已经达成一个协议了。”瓦尔大夫终天开口说话,“我们给你六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在这个期限之内证明你并不是平庸之辈,而且你能够提供一个和特伦尼亚现在一样的生活环境的话,那么我就答应你的婚事,绝无异议。否则一切都依照原订的计划进行——特伦尼亚还是要嫁给拉宾诺维兹教士。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认为呢?”
  塞缪尔呆呆看着他,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六个月?”
  他想着。
  没有人能够在短短的六个月之内就打出一片天下的,更不要说一个在克拉科夫贫民窟里长大的毛头小子了。
  “你听懂了没有?”
  瓦尔大夫问。“是的,大夫。”
  塞缪尔听得再清楚也不过了。
  他觉得胃沉沉的,好像里头塞满了铅块似的。恐怕只有等待奇迹的出现,才有可能让他的美梦成真。瓦尔一家的乘龙快婿必须是教士或是医生,家境富裕的人也行。塞缪尔迅速在脑海中分析各种可能性。
  这个地方的律法规定不准他当医生——克拉科夫市的大夫是有配额限制的。
  那么,当个犹太教士呢?这似乎更加不可能了。一般有志于教职者,必须从十三岁就开始研读相关知识,然而塞缪尔都已经快十八岁了。
  家境富裕?这更不用提。就算他二十四小时都在街上叫卖五金杂货,到九十岁时他仍然是个穷光蛋。瓦尔大夫出了一道他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大难题。他们答应暂缓与教士的婚事,一方面又出了一个难如登天的任务给塞缪尔,这纯碎只是安抚特伦尼亚情绪的手段。只有特伦尼亚是唯一对他有信心的人。她全心全意信任塞缪尔。她相信在六个月内,塞缪尔一定能找出致富或出人头地途径。
  塞缪尔痛心地想着:她似乎比我还执著。
  ***
  严酷的考验开始了。
  时间飞也似的过去。白天,塞缪尔帮父亲在街上叫卖。一到夕阳西下、夜幕低垂时,塞缪尔便连忙赶回家,随便找东西果腹,接着就到实验室工作去了。他搜集许多不同的血清,并将这些血清分别注射到兔子、鸟、猫、狗等小动物的身上。然而,那些动物全都死光了。
  它们太小了。塞缪尔难过地想着,我需要大一点的动物。
  想归想,他仍旧是一筹莫展。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塞缪尔每个星期都会跟着父亲一起到克拉科夫市区去补货。他跟以前一样,在天还蒙蒙亮时就和其他小贩一样等在深锁的木门前。然而,他一点儿也没听到喧嚷的人声,他的心思全在做实验上面。
  有一天,天才刚破晓,塞缪尔照例陪父亲等在木门前。当他正在为几个实验上的难题而百思不解时,一个人向他大吼:
  “你!犹太佬!往前走啊!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塞缪尔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发现木门已经开了,而自己的手推车则正好挡在路中央。一个守卫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木门通常都是由两个守卫把关,他们身穿绿色制服,佩带胸章以及又粗又硬的棍捧和手枪。其中一位守卫的腰间系着一把大钥匙,那是用来开关木门的。
  一条小溪潺潺流经贫民窟的木门外侧,小溪上方横跨有一座木桥,这也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桥头就是守卫室,守卫就在那里站岗。
  塞缪尔曾目睹一些倒霉的犹太人被守卫拖到桥的那一端,然而他们通常都再也没有回来过。任何一个日落后还在贫民窟外游荡的犹太人都会被送到劳改营。对每个犹太人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这两名警卫照理说应该整夜都必须在城外巡逻,以防犹太人偷跑出来。是贫民窟里的居民都知道,一旦城门上了锁,就会有一名守卫到城里去找乐子。在黎明前,他必定会赶回来帮他的同伴开城门。
  这两名警卫其中一个叫保罗,另外一个叫阿拉姆。保罗平易近人,一点心机都没有,而阿拉姆则截然不同。他残暴狡滑、毫无人性。他长得矮矮壮壮的,有一双结实的臂膀和啤酒桶般的身躯。他是个典型的反犹太者,所以只要是他当班的那一天,大家都会尽量提早回城,因为大家都知道,阿拉姆最喜欢的事莫过于拖着迟归的犹太人过桥,再用棒子毒打他一顿,最后送他到看守所去接受更残忍的酷刑。
  现在,站在门前对塞缪尔破口大骂的守卫就是阿拉姆。
  塞缪尔推着手推车,快速通过大木门,朝克拉科夫市区前进。即使过了木门,他仍能感受到阿拉姆从身后投射而来的炙热的目光。
  一个又接着一个月过去,现在距离期限只剩下三个月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塞缪尔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想早一点找出实验失败的症结;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往实验室里钻,埋首于研究中。
  他曾经跟市区内几位富商谈过,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听他痴人说梦;即使愿意听他说几句话的人,在听了这后,也只是给一些无关紧要的评论来敷衍了事。
  “你想赚大钱啊?那就把钱省下来,别做傻事了,孩子。总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样有自己的产业。”
  说来简单,可是塞缪尔跟他们不同。他们个个都是出身于富裕之家,要塞缪尔跟他们一样一步登天,谈何容易呢?
  失望之余,塞缪尔兴起了一个念头——他干脆带着特伦尼亚私奔好了。但问题是,他们能走哪儿去呢?他可以想像浪迹天涯的下场就是定居在另一个贫民窟。到时候,他仍旧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不!绝对不能这么做。他太爱她了,又怎舍得让她吃这种苦呢?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时光飞逝如梭,转眼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塞缪尔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每个礼拜能见到特伦尼亚三次,当然不是两人单独见面。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每见她一次面,塞缪尔的爱意就更增添几分。他心中缠绕着甜蜜与苦涩的矛盾,他见她的次数愈多,就表示他们分离的日子愈近了。
  “你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特伦尼亚总是这么告诉他。
  然而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塞缪尔却连一点进展也没有。
  一天晚上,特伦尼亚跑来找他。她抱着他,温柔地说道:
  “带我走吧!塞缪尔!”
  塞缪尔从来未曾像此刻一样深深狂恋着她。堂堂一位医生的千金居然愿意为了自己牺牲一切,不但得离开挚爱的双亲,也得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跟他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苦日子。
  塞缪尔紧紧抱住特伦尼亚:
  “我不能这么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我还是个穷酸小贩。”
  “我不在乎!”
  特伦尼亚说。
  塞缪尔看看自己四壁萧然的家,又想到瓦尔大夫家中宽敞豪华的房间以及成群的仆人。
  于是他说道:
  “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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