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 九月(3)

  葡萄季节
  福斯坦告诉我们,他认为上桌的葡萄已经可以采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车就动手。安莉是这个家的机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办法让那辆采收葡萄的老爷卡车多干些儿活。老爷车高寿已30岁了——可能还不止,福斯坦记不清——车头驾钝、车身佝偻,两侧已无车皮、轮胎扁平无纹。多年以前就该退休了。可是买一辆新车?便困难重重。送修?何必浪费钱?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机械手老婆吗?每年只派上它几星期用场,福斯坦会小心翼翼,开着它走乡间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闲事的小警察,啰嗦什么煞车失灵啦、保险过期啦等等的荒谬规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爷车一天清晨喘着气发动了。车上载满装葡萄用的木制浅箱,浅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铺上一层。浅箱成叠,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们的女儿各持剪刀,开始采收。
  这是既耗时间又辛苦的工作。因为作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观与滋味几乎同等重要;采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细检查,有伤痕的、起皱折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长得低,有时低到碰触地面,有的又被叶子盖住,采收的进度每小时仅几十公尺——蹲下、剪断、站起、查核,掐掉坏的、包装好的。烈日当头直扑肩颈,土地也从脚下蒸腾出热气,没有树荫、没有风,一天10小时的工作,除中午吃饭时间外,绝不休息。以后我看到水果盘里的葡萄,一定都会想到背痛与中暑。傍晚七点多,他们才进我屋来喝杯酒。他们疲惫不堪,浑身散发着热气,但心满意足。葡萄长得很好,可用三四天工夫采收完。
  我向福斯坦说,他一定很高兴这样的天气。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我便看到帽缘下的额头上有一条线,清晰地将原本白皙的肤色与太阳晒黑的部分分开。
  “天气太好了,”他说:“因此不会持久。”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思考着可能降临的灾难。接下来便是暴风雨、严霜、闹蝗虫、森林火灾,或遭原子弹攻击。总之在第二批葡萄采收之前,一定会出状况。就算都没有,他也会因着医生说他胆固醇太高,需要节食而自悲自怜。是啊,这真是个大问题。重申命运近来待他不仁不义,他又得可怜自己一番。
  我们的美酒
  家里有一间单独的储酒房间,有好一阵子我都不习惯。不是华丽的酒橱,也不是楼梯下的厌狭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墙壁是终年凉冷的石块,地面则是碎石铺成,足够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欢把它摆满。我们的朋友也有决心把它喝空,我于是有了借口,经常以亲善大使的姿态,走访各地葡萄园,搜购好酒,免得渴着了朋友。
  我去过吉恭达和包姆村,也去过教皇城堡。这些名牌酒产地都不过一个村子大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种葡萄的小村。所到之处,都看到酒窖的广告,好像相隔几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请来品尝我们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请。在吉恭达的库房、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尝过。我发现“教皇城堡”有一种后劲足而易入口的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胶桶装,像车库大拍卖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个比较昂贵浮夸的酒房,我要求试饮烧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来,一滴酒点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闻、还是要我吮?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我经过村庄,过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乡间,直接向制酒人买酒。他们个个都亲切友善,以自己的产品为荣。而且,至少对我而言,他们的推销诱惑无可抗拒。
  下午两三点光景,我离开大路,顺着狭窄的石子小径,在葡萄藤间行驶。听说这条路通往一家酒窖,他们制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欢在午餐时喝。只须买一两箱,便可填满酒窖中上次家中举行狂欢酒会腾出的空位。
  短暂停留一下,不用10分钟,买了酒就回家。
  小径末端是一座宽大的房子, 成U字形。中间的院落里,一棵巨大的树木荫凉下。一只昏昏欲睡的狼狗对着我无精打采地吠叫,算是尽到它作为门铃的功能。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从拖拉机上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堆油腻腻的火花塞。他招起前臂让我握。我想买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着修理拖拉机,不过他叔叔会来招呼我。“爱德华!你能不能来招呼一下这位先生?”
  木珠编成、悬在前门上的帘子掀开,爱德华叔叔走出来,在阳光下眯缝着眼。他穿着无袖汗衫、棉布工作裤,脚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围十分可观,足可与庭院树木的身材相比拟,可是他的鼻子更是惊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鼻子——宽大多肉,鼻头艳红带紫,紫色的线条从鼻侧越过脸颊。显然,这个人钟爱他所制造出来的每一桶酒。
  独自饮乐
  他微笑时,脸颊上的线条像紫色的胡须。“你好。请进来品酒。”他领我穿过庭院,推开两重门,进入一座没有窗户的长形房子。“他要我在门内等着,他去开灯。从阳光刺眼的外面进来,我在屋内什么也看不见,但我闻到一股发霉的、决不会弄错的味道,是空气自己在品尝那发酵的葡萄汁。
  爱德华叔叔开了灯,关上门,不让热气渗入。只有一支灯泡,罩着扁平的锡灯罩。 灯下,一张长柜桌周围摆了6张椅子。昏暗的屋角有阶梯向下,通往地窖。沿墙搭着木架,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架上,老式冰箱在碎冰槽边,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爱德华叔叔在擦拭玻璃杯, —一举向灯光察看后,才放在桌上。7支杯子整齐排列,又往它们身后摆放名种酒瓶,每安置一瓶酒,都附上赞语:“这白酒,先生是知道的,很好喝的新酒。这玫瑰红,可不像蔚蓝海岸的玫瑰红淡而无味。13”的酒精含量,恰到好处。这是淡红酒,喝上一整瓶,可以照常下场打网球。这一瓶,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还有……”
  我希望要两箱那种白酒,但他不理。他认为,先生不辞辛苦而来,岂能不多尝几种酒再走?来吧,爱德华叔叔说,他要与我一同品尝各种不同年份的美酒。他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拍,让我坐下。
  真是有趣。他告诉我哪一种酒是产自哪一片葡萄园,为什么某些坡地产淡酒,某些却产浓酒。每尝一口酒,他都连带说明可搭配什么食物,一边说一边咂舌翻眼,形容其无上美味。我们在想象中吃了鳌虾、吃了酸鲑鱼,又吃了香烧鸡、烤羊排蘸蒜泥酱、牛肉嫩橄榄、红焖猪肉撒松露末。酒的滋味是一种比一种好,也一种比一种贵。我正在接受品酒专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细品之外,别无他法。
  “还有一种酒你该尝尝,”爱德华叔叔说了:“虽然有些人觉得不合口味。”他挑出一瓶酒, 小心地倒了半杯。 深红近黑的颜色。“很有特色的酒,”他说:“且慢,喝这酒需要配点东西。”他走开去,留我独自品尝,肚子里的酒开始发挥作用。
  “好啦,”他把一只盘子放在我面前;两小卷羊乳酪,撒着香菜、闪着橄榄油光。他又给我一把木柄小刀,看着我切开一片乳酪吃下去。气味浓厚的乳酪,塞满了我的口腔,这酒的味道,此时饮来如甘露琼浆。
  爱德华叔叔帮我搬运酒箱上车。我真的买了这么多吗?一定是的。我们在那阴暗酒窖的欢宴上待了近两个小时;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买下多少东西都有可能。我顶着微醉的头走了,还带走一份邀约;下个月,来参观葡萄收获节。
  收获季节
  采收葡萄是一年的农事高潮。我们土地上的葡萄,在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收摘。福斯坦本想再晚几天,但他仿佛得到有关天气的私人情报,让他相信十月多雨。
  采收水果葡萄时的三人小组,现在加上了劳尔堂兄和福斯坦的爹。老爹的任务是缓缓跟在采葡萄人的后面,拿手杖往葡萄藤里戳探,若找到漏采的葡萄串,便大声叫嚷。这84岁的老人声音仍清楚宏亮,足可让前面的人闻声回头。他不像别人穿着短裤背心,他穿着毛衣、厚棉外套,还戴着帽子,好像在过凉爽的十一月。看到我妻手持照相机出来,他摘下帽子,梳理梳理头发,戴回帽子,摆了个姿势,下半身隐藏在葡萄叶后。他和其他的邻居一样喜欢照相。
  日复一日葡萄在吆喝声中慢慢都采光了。满载的板条箱堆放在卡车后面。现在,每天傍晚马路上都奔驰着货车和拖拉机,把堆积如山的紫色葡萄运往莫弱村的制酒合作社,在那里秤重、测量酒精浓度。
  收成一切顺利,并未如福斯坦预言的出差错。为了庆贺,他邀请我们随他一道送最后一批货去合作社。“今晚我们会算出总量,”他说:“你就知道明年你有多少酒可喝了。”
  卡车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朝远处夕阳落地的地方摇摆而去。我们尾随在后。卡车在小路上行驶,路边到处见掉下来的、压扁的葡萄。好多车辆排队等候卸货,粗壮的红脸汉子们坐在拖拉机上,轮到他们时,便把车开上平台,把条板箱推上滑坡道——这是葡萄入瓶之旅的第一段行程。
  福斯坦卸完货了,我们和他一起走进大楼,看我们的葡萄全进了一只不锈钢大桶。“注意看指针,”他说:“会显示酒精含量。”指针向上,一阵震动之后停留在12.32%上。 福斯坦前咕了几句。他原希望能达到12.5%的,如果多让太阳晒几天,也许就成了。不过,超过十二度已算不错。他带我们去找计算每批货物重量的人,抬头看记录板上的一列数字,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对比。
  他点点头,完全正确。
  “你不愁没酒喝了。”他比了个普罗旺斯式的喝酒姿势,拳头握紧,大拇指指向嘴巴。“1200公升多一点。”
  听来是大丰收,我们表示高兴。“嗯,”他说:“至少没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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