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 九月(1)

  空闲日月
  卢贝隆一带的人口,在一夜之间骤减。“第二个家”——有些是很漂亮的老房子——锁好,门窗关牢,门柱用生锈的长铁链栓紧。圣诞节以前,这些房子都不会有人住,谁都看得出来它们全是空城。空屋窃盗为什么成为沃克吕兹省的重要行业,也就很易了解了。就是装备最差、动作最慢的偷儿,有了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完全不受打扰,也总能从容完成工作,有些盗贼极富创意,竟把整个厨房拆除搬走。罗马式的古旧屋瓦、有收藏价值的前门、巨大的橄榄树,都有人偷。倒像是哪个小偷正在装修房子,以鉴赏家的眼光多方搜寻,看到什么合用的东西便取去。也许就是他,拿走了我们的信箱。
  当地朋友,一个接一个,从夏季隐居处现身出来,再度与我们相见。他们遭受太多访客的骚扰,此刻惊魂未定,诉说的故事大同小异。卫生浴室设备和钱是两大主题,令人惊讶的是各家访客连使用的词语都雷同,他们用迷惑的、抱歉的或是愤怒的语气,说出这些八月常用句:
  “你说什么?他们不接受信用卡?人人都用信用卡的呀”
  “你家的伏特加酒喝光了。”
  “浴室里有一股怪味。”
  “可不可以请你会帐?我只有五百法郎的大钞。”
  “没关系,我一回到巴黎,就寄一份新的来赔你。”
  “我不晓得你的马桶这么容易坏。”
  “我打到洛杉矾去的电话费一共多少,别忘了告诉我”
  “看你这样为我们做牛做马,我真抱歉。”。
  “你没威士忌了。”
  听多了有关水管堵塞、牛饮白兰地、酒杯打碎在游泳池里、促吝小气以及吃喝无度的故事后,搅得自己在八月里还算是得到仁慈的对待。我们的房子受到严重破坏,但听起来朋友的房子创伤也不轻。而至少,当曼尼古西肆行敲击时,我们不必提供他们食宿。
  九月初,在很多方面给人春天的感觉。白昼干燥而热,夜晚则凉爽。空气不再如八月的闷湿,转为清新怡人。山谷居民苏醒过来,着手一年间的主要事业,每天早晨巡视葡萄园,查看一行一行悬在枝头,饱满多汁的葡萄。
  福斯坦也不例外。站在葡萄园里,他捧着串串.葡萄,举头望天,咂着舌头,思索天气将如何变化。我问他,何时该采收葡萄。
  “应该等它们再熟一点,”他说:“但是九月的天气靠不住。”
  每个月,我都听到他对天气发表类似的悲观评论。全世界的农夫都是用这种认命而哀愁的语气,告诉你向土地讨生活是多么艰苦。风总是不调、雨总是不顺,阳光。野草、病虫害、政府,总有什么东西坏了他们的大事。他们从悲观中得到自虐的快乐。
  “一年里,也许头11个月都万事如意,”福斯坦说:“然后,啪——暴风雨一来,葡萄就再也榨不出汁了。”只剩下葡萄渣——他的语气如此轻蔑,我可以想象他宁可让风雨打坏的葡萄挂在枝上烂掉,也不愿浪费时间去采收那些连普通酒也酿不成的东西。
  仿佛他的生命还不够悲惨似的,大自然又为他增添了更多困扰;我们土地上的葡萄必须分两次采收, 500棵做水果吃的所谓“桌上葡萄”先熟先采收,其余酿酒用的葡萄晚熟晚采收。这很麻烦,可是葡萄价钱好;只得耐心着点。但这也就让农夫有两次受灾和失望的机会,而照福斯坦的说法,灾难无疑是会降临的。我走开去,留他在那儿怨天尤人。
  暧气设备
  福斯坦带来的悲愁气氛,不久被曼尼古西的大好消息冲淡。曼尼古西像分配口粮似的,每天给我们一些好消息。今夭的新闻是暖气设备就要完工,他似乎可以预期点燃锅炉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他已经三次提醒我订购油料,又坚持要亲自监督灌油,怕的是生手坏事。
  “不小心的话,”他向送油来的人解释:“一小滴油星子就能塞住燃烧器,阻碍电极。我想你一边灌油,我一边滤清,比较妥当。”
  送油工用他油脏污黑的手,气愤地拨开曼尼古西指点过来的手指尖。“我的油经过三重过滤,不可能出问题。”他作势要亲吻自己的指尖,之后觉得还是不要的好。“我们等着瞧。”他怀疑地看着那尚未塞入油桶的油嘴,油工拿一块脏布,夸张地擦拭着它。曼尼古西在灌油典礼上发表了一场内容详尽的科技演说,论述燃烧器和锅炉的内部结构与功能,油工不怎么感兴趣地听着,只是适时地咕噜一声“呃,是吗?”油装完了,曼尼古西转向我说:“今天下午我们第一次试车。”
  想到一种可怕的状况,他忧虑起来:“你们不会出去吗?你和夫人都在家?”让他失去听众那是极不厚道的做法。我们答应,两点钟准时到达。
  我们聚集在原为驴舍,现经曼尼古西改作暖气中枢的地方。锅炉、燃烧器和水箱依次排列,由铜制总开关和漆上不同颜色的管子连接——红的代表热水,蓝色是冷水,我这么推论。管子从锅炉伸出,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见。亮晃晃,衬着灰色石墙很不调和的水阀、标度盘、开关,正等着主人开始使用。这玩意儿看来复杂极了。我贸然把这意思说了出来。
  曼尼古西认为这是对他的人身攻击,花了10分钟示范操作有多简单:转动开关、启闭水阀、抚弄仪表,搞得我晕头转向。“好啦”他最后一次示范开关动作之后说,“现在你了解这机器了.我们开始试车。徒儿!小心!”
  这怪兽般的机器,一阵嘎答哼吱之后醒过来。“烧起火来!”曼尼古西在锅炉四周飞舞,作第五次调整。空气仿佛遭到重击,接着是一声大压抑的怨吼。“是在燃烧! ”他发出犹如航天飞机发射的声音。“5分钟之内,每一个放热器都会暖起来。来吧!”
  他巡视全屋,坚持要我们触摸每一个放热器。“看!今年冬天你们穿衬衫就可以过了。”但此刻我们可是汗流浃背。外面是摄氏27℃的高温,室内暖气全开的温度更让人受不了。我请求关掉暖气,以免大家都被烤干。
  “啊,不行。要让它开24小时,我们才知道接头密不密,有没有漏缝。什么都别碰,等我明天再来检查。每个开关都开到最大,这一点最重要。”
  他走了,任由我们嗅闻着满室烘熟了的灰尘和铁管气味,像花草在烈日下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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