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 一月(2)

  他们对我们特别关注,不只因为是邻居,还因为也许可以合伙。这一点,我们透过浓浓的烟草味和更浓的乡音,总算弄明白了。
  原来我们连房子一起买下的六亩地,种满了葡萄。以前,都是依照传统的租佃法,地主出资金买新品种葡萄藤和肥料,佃农负责耕作。采收之后,佃农拿利润”的2/3,地主得1/3。如今土地转手,契约要重订,福斯坦所说的就是这个。大家都知道,很多人在卢日隆山区买房地产,是当作别墅,度假或招待朋友;本来很好的农地,便成了精巧的花园,甚至有人挖掉葡萄藤,改建网球场——这在当地农民看来简直是亵读神明的事。
  网球场!福斯坦不敢置信地耸耸肩膀,眉毛也以一致的角度挑高,思索着以珍贵的串串葡萄换取在炎阳下追逐一粒皮球的乐趣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用担心。我们爱葡萄藤,爱看它们以规律的姿态随山壁伸展,爱看它们由春天的鲜绿变成夏天的深绿再变成秋天的黄与红,爱在剪枝的季节看燃烧枯枝的蓝烟,爱在冬天看剪后的藤几立在空旷的土地上——它们本就该在那儿,网球场和景观花园本不该有(就这点而言,我们的游泳池也不该有,可是至少它没有夺取葡萄藤的空间)。
  再说,葡萄可以酿酒。我们出租土地,可以收取现金,也可以换算成酒。不好不坏的年份,我们可以分到将近1000公升好滋味的红葡萄酒和香摈。因此我们用那不怎么灵光的法语坚定地告诉福斯坦,我们很愿意续约。
  微笑在他脸上荡漾开来,知道彼此会处得非常好。说不定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听得懂对方的话呢。
  普罗旺斯的季风岁月
  喜满餐厅的老板送我们出来,站在店门口对我们道新年好。我们站在狭窄的街道上,全身闪耀着阳光。
  “不坏吧, 啊! ” 他穿着一件本村自制的天鹅绒衣服, 萨德侯爵(MarquisdeSade) 城堡的废墟从他身后的山上俯视着他,更高处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他把手那么随便一挥,像在介绍自家庭院的一角:“能住在普罗旺斯真是福气。”
  确实,我们想,一点没错。如果冬天就是这样,我们从英国带来的那些严冬行李,那些靴子、大衣和厚毛衣,都不需要了。我们开车回家,暖和和的,肚子里装满了刚吃下去的美味,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下水游今年第一次泳。想到那些可怜的英国家伙正忍受寒冬的煎熬,不禁窃窃自喜起来。
  其时,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正加速进行最后一段旅程。我们听说过西北风劈开电线杆,甚至把老太太吹到水沟里去的事。当它犹如厉鬼一般挟.呼啸之声穿门过户,人畜皆为之惊恐时,能导致家庭失和。工作无心、牙疼头痛——总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问题,普罗旺斯人都以一种被虐待狂似的语气,骄傲地说是冬季狂风造成的。
  高卢人(法国)爱说笑。我们暗想,他们若领教过英伦海峡那头的强风和几乎像鞭子打在脸上的雨,就不会这么自夸自擂了。他们描述季风的可怕时,我们假装害怕,其实心里偷笑。
  当这年第一场季风咆哮直下隆河河谷时,我们全无准备。风灌入我们新宅的西翼,掀起屋瓦,抛进游泳池。一扇没锁好的窗子也被吹掉。气温在24小时内骤降20℃;先降到零度,然后零下6℃。马赛气象局测到风速达每小时180公里。老婆大人不得不穿着大衣做饭,我则戴着手套打字。我们不再谈游泳的事,倒开始考虑要不要装中央系统暖气。一天早晨,传来像是树枝折断的僻啪声。水管受不了水冻结为冰而带来的压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爆裂的水管塞满冰块,膨胀地悬在墙上,曼尼古西先生用他水电工的专业眼光,仔细研究。
  “啊呀呀,”他说:“啊呀呀。”他转向小学徒:“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管没包隔温材料。这种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还可以,可是这儿……”
  他的舌头弹出不赞同的一响,一根手指在学徒的鼻子前左右摇晃了一下,强调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严寒可不一样,还把头上戴的羊毛软帽拉下来盖住耳朵。这人短小结实,照他自己说的,天生是做水电工的料,因为他可以挤进很小的空间。在等候学徒准备乙炔焊枪之时,曼尼古西先生对我们发表了第一场演讲。以后这一年里,他又陆续发表多场,而我听讲的兴趣也愈来愈大。今天他讲的主题是:从地球物理学分析普罗旺斯的冬天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冷。
  连续三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颇有年轮的橄榄树都冻死了。普罗旺斯流传一句话,说只要太阳一不露脸,不幸就要降临。这是为什么?曼尼古西克先生给我两秒钟思考这个问题。接着演讲正式开始。他时不时用手指在我面前摇晃,确定我专注聆听。
  他说,西伯利亚刮来的风,速度显然加快了,抵达普罗旺斯所需的时间也就比以前短,中间来不及变暖。至于风速加快的原因?他颇具戏剧效果地停顿了一下说:是地壳的结构改变了,就这么回事。从西伯利亚到本村之间。有些地方变得平坦了,风直往南吹。这话可是有根有据的。可惜第二讲(有关地壳何故变平坦部分)被又一声水管爆裂声打断,课程暂停,先进行吹氧焊接艺术工作。
  沉睡的山谷
  天气对普罗旺斯居民有明显而迅速的影响。他们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则,便怏怏不乐。雨对他们简直是一种冒犯。下雨天他们在咖啡馆里摇头叹气,忧虑不安地仰望蓝天,仿佛蝗虫将随雨落下填满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还要糟糕地降到冰点以下,效果就更惊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足不出户。
  寒意徐徐挺进一月,镇上和村里逐渐寂静无声。原本一贯拥挤嘈杂的每周集市,只剩下少数勇敢的摊主守着,为了生活甘冒冻伤之险,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啜一口酒。顾客则来去匆匆,买了就跑,连找回的零钱也顾不得数。酒吧门窗紧闭,在闷死人的房间里做生意。马路上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也没有。
  山谷冬眠了。我想念每天像时钟般传来的声音;清晨,福斯坦家的公鸡报晓;中午,农夫驾着雪铁龙小货车回家吃午饭,车子疯狂叫嚣,仿佛车上每一颗螺丝钉、每一个零件都想要脱离铁皮逃去似的;午后,猎人巡狩对面山坡,忽见猎物,乱弹齐发;还有远处树林里电锯发出的悲吟,以及农场内群狗每逢黄昏和黎明唱出的情歌。
  现在只有沉默。山谷里好多个小时万籁俱寂,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都在做些什么呀?
  福斯坦,我们知道,像个杀手般在巡七邻近农场,遇见野兔、野鸭、野猪、野鹅什么的,就一刀割断它们的喉咙,好做成腌肉之类的。对于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宠坏了的人来说,这副业似乎不合本性。但他显然技术高超、动作敏捷、而且像每一个道地的乡下人一样,绝不手软心慈。我们也许会把兔子当成宠物,或对一只鹅产生感情,因为我们来自都市,在超级市场买东西,肉类都是在很远的屠宰场处理好了的。包装好的猪肉块看起来干净又抽象,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不相关。可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关连那样直接冷酷。以后有很多次,我们不得不感谢福斯坦在冬季兼营的这项副业。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冻结,剪过枝的葡萄藤进入休眠,打猎也嫌太冷。他们都去别处度假了吗?不,绝对不会。他们可不是冬天去滑雪或驾船出地中海的那种乡绅。以前我们一月间来,看到他们假日就是待在家里,吃很多好东西,再好好睡个午觉,等待漫漫冬日过去。以前我们一直不懂,为什么这里那么多人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忽然一个无可辩驳的答案闪现脑海:他们都忙着在家里制造孩子呢。普罗旺斯人做什么都依节令,每年的头两个月想必是的吧。我们从不敢问。
  寒冷的一天别具情趣。地面空旷宁静,空气清爽干燥,有一种普罗旺斯冬天特有的气息,随风忽隐忽显。在山间散步,我常能在看见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气味——是烟囱飘出的柴火味,一种生活中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却是城市人久违了的。受限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设计师的安排,都市里的壁炉不是被堵死就是变成特意留下的建筑景观。普罗旺斯人用壁炉来烧烤、围聚。取暖、感受幸福。炉火在清晨生起, 终日添柴,用的是卢布隆山区采来的橡树枝或是凡图(Ventoux)丘陵地所产的山毛械。
  薄暮时分在狗儿簇拥下回家,我总爱站在山上俯瞰山谷,看农舍屋顶弯曲如丝带的缕缕白烟。这景象让我想到温暖的厨房和汁浓味厚的肉汤,而饥肠辘辘起来。
  普罗旺斯的佳肴美点产在夏季:各种瓜类、桃子和芦笋、长笋瓜、茄子、胡椒、蕃茄、蒜泥蛋黄酱、蒸鱼、橄揽沙拉、鹈鱼、鲔鱼、莴苣马铃薯片拌白煮蛋,还有新鲜羊乳酪。这些都是我们在英国餐馆里,盯着菜单上仅有的几样选择时,可想而不可及的回忆。
  我们从没想到,普罗旺斯冬季的食物如此丰富,美味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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