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 一月(1)

  圣诞前夜的佳肴大餐
  这一年,是人一顿午餐开始的。
  每年圣诞前夜,那样的暴饮暴食。狂欢作乐,常让人觉到末日将临,让人不期然生出太多时光不再来之感慨。 听说几公里年的来柯村(Lacoste)有一家喜满餐厅,特制六道大菜的除夕午餐,还供应粉红色香槟酒,我们便觉得以这样的一顿丰盛的午餐来揭开未来十二个月的序幕,是要可喜多了。
  刚刚十二点半,用石块砌成的小餐馆已经客满。有些顾客简直全家出动,看起来非常饥饿,从他们丰满的体态判断,每天恐怕要花两三个小时在餐桌上,目不转情.心无旁鹜地努力进食。
  餐馆老板体型庞大,却练就了一身绝技,能够在桌与桌间穿梭往来。今天是特别日子,他身穿橄榄天鹅绒上装,打着蝴蝶结,山羊胡子用发腊梳理得油光可鉴,宣读菜单时胡尖抖动不已:肥鹅肝,奶油龙虾,脆饼牛肉,徽榄油沙拉,精选乳酪,还有各式各样的入口即化、美不胜收的甜点。他像是在每张餐桌前表演美食咏叹调,不时亲吻自己的指尖,我想,他的嘴唇怕都要磨出泡来了。
  饭前开胃酒在相互祝福声中一饮而尽,餐桌上一片祥和、宁静,大家全神贯注地瞅着新端上来的美味。
  我和妻边吃边想,前些年的新春,我们都是怎么过的:通常是在英国,密云压顶、阴狸竟日。哪能想象同一时季的这里,却是阳光普照、天色蔚蓝?而据本地人说,一月的天气经常如此。毕竟,这儿是毕加索画笔下的普罗旺斯。
  过去,我们也经常以观光客的身分,来这里享受两.三周温馨明朗的阳光。可惜一年才一次假期呀。假期结束,就得回去,我们总是极不甘愿,顶着晒脱了皮的鼻头向自己发誓:总有一天,要定居于这里。在英国漫长灰暗的冬日、雾气迷演的夏季,我们不时谈论,怀着无限向往,瞧着乡下农场和葡萄园的图片,梦想早晨在斜身入窗的阳光中醒来。
  现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梦已成真。我们在普罗旺斯买了一座房子,勤学法文,向过去的一切说再见,把两条狗运来,在这里侨居,做起外国人来了。
  阳光下的石屋
  事情发生得很快——可说是一时冲动——原因是那座房子。我们在下午的斜阳下看见它,当天晚餐时分,我们的心灵已经提前入住了。
  石头房子位于乡村道路的上方,介于两座中世纪山村之间。门前一条土径穿越樱桃树林与葡萄园。这是一间农舍,用本地所产的石头材料建造,两百年的沧桑风雨,日晒寒潮把它染成似灰似黄的颜色。18世纪初建时,只有一间卧房;随着人畜的增加,向四面扩建,蔓延开来。终于变成三层楼高的不规则形状。然而每一部分都十分结实,连从酒窖盘旋而上顶楼的阶梯都是整片整片的石板铺成。墙壁大约有一公尺厚,据说是为了防风——此地的西北季风。他们说,这风能吹掉猴子的耳朵。屋后是有围篱的小小院落,院落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成的游泳池。屋前屋后总共有三口井、几棵树荫庇地的大树、一丛一丛的迷迭香,还有一棵巨大的老杏树。在午后阳光的掩映下,半开半闭的木制百叶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睑,这房子有不可抗拒的魁力。
  石屋暂时还没有受到改建热潮的骚扰。法国人有一个弱点:只要建筑法规许可,他们就四处盖别墅,尤其是在风景优美未经文明污染的乡间;有时法规不允许他们也照盖不误。
  老市集艾普(Apt) 附近就有这种急就章式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颜色是奇特的铅粉色,不管季节怎么变换它都是铅粉色的。法国乡间未经政府特别保护的地区,很少不遭此劫。我们这座房子正有妙不可言之处;它在国家公园区内,而国家公园是法国人的圣地,严禁乱建。
  紧邻屋后,卢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处1000公尺有余,由西至东婉蜒64公里。杉、松、橡树密覆其上,四季常绿。浓荫之下,岩石之间,野花。跨香草,叫不上名称的草类遍地葱葱茏茏。 天清气朗之时, 从山顶眺望, 北边是下阿尔卑斯山(Basses-Alps),南面是地中海。一年里一大半的时间,在山区散步不达八九个小时,可能都见不到一辆车甚至一个人。这等于后院扩充了98,800公顷自然公园,谁能说这里不是狗儿的天堂,隐居者的天然屏障。
  我们发现,在乡间,邻居的意义远非城市。住在伦敦或纽约的公寓里,你可能经年不与相隔不过15公分,生活在墙壁另一边的人搭汕。可是在乡下,最近的邻居也许离你几百公尺,却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你刚好是外国人,在当地人眼中有点儿怪异,他们对你的兴趣就更高了。如果你家的近邻若又是一块与邻人唇齿相依的农地,你很快便会明白,你的一切态度和决定,都直接影响另一个家庭的生计。
  卖房子给我们的那对夫妻,介绍我们认识新邻居,共进一顿长达五个小时的晚餐。大家都充满善意,只可惜他们说的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当然,说的是法文,但不是我们在课本上学、跟着录音带念的法文。是一种含混、高亢的乡音,从喉咙深处发出,通过鼻腔时升高,加上浓重的卷舌音,把音节都粘在一起了。本来用正常的说话速度,并且不外加装饰音的话,倒也不成问”题,偏偏他们像机关枪发射子弹一般,还要在句尾多添一个母音,以至于“要不要再来一点儿面包”这样一个初级法文第一课就教的句子,我们竟然听得一头雾水。
  幸好,邻居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虽然是一团谜,他们的乐天和善良却显而易见。像安莉这位皮肤黝黑的漂亮女子,脸上总挂着笑容,说话如短跑选手,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个头很大,人却温和,举止从容,言语略略舒缓。他在此山谷生长、生活,也准备终老于此。他的父亲安德烈老爹住在他隔壁,80岁那年还猎得一头野猪,现在则已经告老封刀,只骑着脚踏车在山里转转。每周两次,安德烈老爹会踩着自行车到村里采办点杂货,顺便交换交换情报。
  这家人似乎很奋发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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