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姆 第21章

  “那是小事。它在直达贝纳尔斯的道路上,我和洋大人现在已经把它忘掉了。我发出那么多的书信和口信给问起马的人,简直分不清这桩和那桩。是不是彼特斯洋大人想要得到一匹栗色牝马血统证明书的那件事?”
  基姆立刻看穿了这个陷阱。要是他说是,“栗色牝马”,马哈布看出他随口应变改得如此之快,就会知道他心有所疑,基姆因此回答道:
  “栗色牝马,那可不是。我是不会忘掉口信的,讲的是一匹白色雄马。”
  “啊,对了,的确是。一匹阿拉伯白色雄马。可是你在给我的信上确实写的是‘栗色牝马’。”
  “谁会把实话告诉一个书信佬呢?”基姆回答,感觉到马哈布的掌心按在他心口上。
  “嗨,马哈布,你这老滑头,停住!”有个人喊道,原来是个英国人骑着一匹打马球的小马赶了上来。“我为了追你已经走遍了半个印度。你那匹喀布尔雄马很有劲力,我想你是预备卖的?”
  “我将有这一天专为打精巧难打的马球用的小马来到,它举世无双。它——”
  “打马球并且侍候人。对,这个我们都知道。你那边有个什么?”
  “一个孩子,”马哈布一本正经地说,“他挨另一个孩子打。他父亲生前是大战里的一个白种士兵。他是在拉合尔地方的孩子,从小便和我的马玩。现在我想他们要把他训练成兵。他新近被他父亲的团队捉到,那团部队上星期开拔去打仗了。我想他不要当兵,告诉我你的营房在哪里,我就会叫他到哪里去。”
  “放开我,我自己能找到营房。”
  “要是你跑掉,谁肯说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跑回去吃饭,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是在这里出生的,有朋友。他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他是个机灵鬼,只要一换衣服,转眼之间,他变成了一个低下阶级的孩子。”
  “他倒真有一手!”那英围人对基姆细加端详,马哈布朝营房走去。基姆气得咬牙切齿。马哈布是在嘲弄他,不讲忠信的阿富汗人都会这两套。因为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会把他送到学校去,脚上套上大靴子,身上套上这些军衣,这样他就会忘掉他所会的一切。现在,哪一座营房是你的?”
  基姆指着维克托神父住的那排房子,他不能开口,因为附近尽是张大眼睛愣着望他的白人。
  “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军人。”马哈布思量道,“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好传令兵。我曾有一次派他从拉合尔投递过信,关于一匹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的信。”
  这真是在厉害无比的侮辱上再加上更厉害的伤害——他就是那个巧妙地把那封作战的信件递交给这洋人的,而这个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基姆脑里见到马哈布由于这种弃义背信的行为而下油锅,在火焰中受煎熬,至于他自己,他只见到长排灰色营房、学校,然后又是营房。他眼带着乞怜望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而那张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相识的神色。不过即使在这最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从没想到向这白人求恩典或是谴责马哈布。马哈布深思熟虑地凝望着那英国人,英国人则深思熟虑地凝望着基姆。
  “我这匹马受过良好训练,”马哈布说,“要是别的马早就乱踢乱踹了,大人。”
  “啊,”那英国人终于开腔,一面用马鞭柄揉马肩隆,“是谁要把这孩子琢磨成军人?”
  “他说是找到了他的团队,尤其是那随军神父。”
  “神父来了!”基姆呜咽着说,光头的维克托神父从走廊朝他们走来。
  “撒旦真厉害,欧哈拉!你在亚洲还有多少混杂不一的朋友?”他嚷道,基姆溜下马,可怜巴巴地站在神父面前。
  “早,神父,”那英国人愉快地说,“久仰大名,早就想来拜访,我就是克莱顿。”
  “人种调查所的那位吗?”维克托神父说。那英国人点点头。“那我真想跟你见面;而且谢谢你把这孩子带回来。”
  “不,神父,不要谢我。而且这孩子根本不是要走掉。你不认识老马哈布·阿里。”那马贩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阳光里,“你在这里一个月就会认识他了。他把所有老残的马都卖给我们。那孩子实在是一怪,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吗?”
  “我能不能告诉你?”维克托神父气呼呼地说,“只有你可以解决我的难题。告诉你!撒旦真厉害,我正急于要告诉一个对本地人有所认识的人呢!”
  一个马夫转弯走来。克莱顿上校提高嗓门用乌尔都话说:“很好,马哈布·阿里,可是你把关于那匹小种马的事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三百五十卢比,多一个铜子儿我都不给。”
  “大人骑马之后有点热,又有点生气。”马哈布回答,脸上泛出受宠弄臣的奸笑,“再过一会,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我这匹马的优点,我将等他和神父把话讲完,我将在那棵树下等。”
  “你真可恶!”上校哈哈笑道,“这就是看马哈布的一匹马惹来的麻烦。他是个老吸血鬼,神父,好,马哈布,要是你那么有空,那你就等吧,现在,神父,鄙人愿为阁下效劳。孩子在哪里?哦,他和马哈布去密谈了,很怪的一个孩子。可曾请你派人把我的马牵到阴凉地方去?”
  他朝一张椅子坐下,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基姆和马哈布在树下商量。神父走进室内去取雪茄烟。
  克莱顿听见基姆激愤地说:“宁可相信一个婆罗门也不要相信蛇,宁可相信蛇也不要相信妓女,宁可相信妓女也不要相信一个巴丹人马哈布·阿里。”
  “那就是集罪恶之大成。”大红胡子肃然摇动,“孩子要等到花样显得清楚了才能看织机上的地毯。全世界的朋友,可要相信我,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他们不会把你变成兵。”
  “你这老滑头!”克莱顿心想,“可是你说得不错,要是那孩子真像所说的那么机灵,就千万不能把他糟蹋掉。”
  “请原谅我半分钟,”神父在房间遥呼,“可是我在取出文件。”
  “要是经过我,这位既大胆又明智的上校看中了你,使你得到体面,将来你长大成人,怎样谢我马哈布·阿里?”
  “不要听你这套!不要听你这套!我求你让我再上路,我在路上应该安全;你却把我出卖给英国人,他们给你什么血腥钱?”
  “真是个有种的小鬼!”上校咬着雪茄,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维克托神父。
  “那个胖和尚向上校挥扬的是什么信件?站在雄马后面,仿佛在瞧我的马勒似的!”马哈布·阿里说。
  “是我的喇嘛从贾格迪尔路写来的一封信,说他将每年付三百卢比作为我的学费。”
  “哦哟!老红帽子是那种人吗?在哪所学校?”
  “天晓得,我想是在勒克瑙。”
  “对,那里有一所大学校,给洋人和半洋人的子弟读书的。我在那里卖马的时候见过那学校。所以那位喇嘛也爱全世界之友。”
  “对,而且他从不说假话,也不把我送回牢笼。”
  “难怪那神父不知道怎样解决这难题,他对上校大人讲得多快!”马哈布·阿里噗哧笑,“真主在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对走廊扫了一下,“你那喇嘛已经寄了在我看是一张汇票来。我看过几桩用汇票交易的买卖。上校大人正在察看。”
  “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基姆厌倦地说,“你将走掉,他们会把我投回那些空房间去,那里既没有睡觉的好地方,那些孩子又打我。”
  “我不这样想,耐心点,孩子。并不是所有的巴丹人都没有诚信的,除了在卖马方面。”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维克托神父讲得很激昂,或则提出问题,上校逐一回答。
  “我现在已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那孩子的事,从头到尾统统告诉你了;对我来说,心里大为舒坦。你听过像这样的事情没有?”
  “不论怎样,那老头子已把钱寄来,戈宾·萨海开出的本票从这里到中国都十足兑现的。”上校说,“对土著知道的越多,越捉摸不定他们会做些什么,不会做些什么。”
  “听到人种调查所所长讲这种话,心里有点安慰。这是红公牛和洗罪之河(可怜的异教徒,但愿上帝帮助他!)本票和共济会会员证加在一起,把人弄得迷糊了。话说起来,你可是共济会会员?”
  “说来也巧,我正是,这是另一个额外原因。”上校心不在焉地说。
  “我很高兴你看出其中道理。不过就像我所说过的,是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把我弄迷糊了。还有他坐在我床上对我们的上校讲出预言,他的小衬衣撕开,显出他的白皮肤;而且那个预言应验了!他们会在圣查威尔消灭掉这些疯癫荒谬的情形,会不会?”
  “对他洒点圣水就行了。”上校朗笑。
  “不瞒你说,我有时候想我应该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是,要是那老要饭的——我怎么办?”
  “他是喇嘛,喇嘛,神父大人;有些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是出身高贵的人。”
  “好了,要是那喇嘛明年付不出钱。他有很好的商业头脑,临时想出个办法,可是他总有一天要死的。而且用一个异教徒的钱使一个孩子受基督教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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