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60章

  由于这是一场骨肉情谊与自我牺牲的竞赛,船长感到宽慰的是,沃尔特这时进来插话,取得了无限的效果。他们两人一刻不停地交谈着,使老所尔·吉尔斯多少安下心来;或者说得确切些,把他弄得稀里糊涂,一切都不明白,甚至连离别的痛苦他也不能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来衡量这件事情,因为第二天,沃尔特就从经理卡克先生那里接到有关出发和服装用品的必要指令,同时还得悉,“儿子和继承人”号将在两星期或最迟晚一、两天内开航。沃尔特故意把准备工作搞得匆匆忙忙,在这匆忙的过程中,老人仅有的一点冷静也失去了,因此启程的日期迅速地就临近了。
  船长每天都向沃尔特打听,所以知道发生的一切情形;他觉得时间一天天接近沃尔特动身的日子,却没有出现或看来可能出现任何情况可以更好地了解沃尔特的处境。船长对这个事情进行了反复的考虑,对不幸凑合在一起的一些情况进行了许多思索之后,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巧妙的主意。不妨去拜访一下卡克先生,设法从他那里了解一下,海岸究竟是在哪个方向?
  卡特尔船长很喜欢这个主意,它是他在布里格广场吃过早饭以后抽第一斗烟时灵机一动的一刹那中突然来到他的头脑中的;抽这斗烟很值得。他的良心是诚实的,沃尔特向他吐露的内情以及所尔·吉尔斯所说的话曾使他稍感不安,这次访问将会使他的良心安宁下来;而且这将是一个寓意深长,精明高超的友好行动。他将谨慎小心地试探卡克先生,当他看清这位先生的性格,认定他们是否能融洽相处之后再决定多谈或少谈。
  因此,不怕遇见沃尔特(他知道他在家里忙着收拾行李),卡特尔船长重新穿上短靴,别上哀悼友人的胸针,走上他的第二次征途。这次他没有买送礼的花束,因为他是到一个办公的地方去;但是他在钮扣孔里插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花,身上发出了令人愉快的乡村的清香,他就这样拿着那根多节的手杖,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动身到董贝父子公司去了。
  船长在附近的小酒店喝了一杯温暖的、搀水的朗姆酒,定神想想,然后快步跑过庭院,唯恐酒的良好效果就要蒸发掉似的,最后突然出现在珀奇先生的面前。
  “老弟,”船长用诱导性的语气说道,“您们公司的头头里有一位是姓卡克的。”
  珀奇先生承认这一点,但他有责任让他了解,公司的头头们都很忙,别指望他们能抽出时间来。
  “老弟,告诉您,”船长凑着他的耳朵说道,“我是卡特尔船长。”
  船长本想用钩子把珀奇先生轻轻地拉到身旁,但是珀奇先生避开了;他倒不是故意逃避,而主要是他突然想到,这样一种武器出乎意外地出现在珀奇太太眼前,在她当时的情况下,是很可能会断送掉她的美好希望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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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珀奇太太见了可能受惊流产。
  “劳驾您有机会进去通报一声,卡特尔船长来了,”卡特尔船长说道,“我在这里等。”
  船长说完话,就坐在珀奇先生的托架上,从那顶上了光的帽子(他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中间,并没有损坏它的形状,因为不论什么人类的东西都不能使它弯曲)顶端掏出一块手绢,把头好好地擦了一遍,看上去神清气爽。然后他用钩子梳梳头发,安祥沉着地坐在那里,环视办公室四处,并看着那些职员们。
  船长泰然自若的态度令人高深莫测,而他本人又是那么一位神秘的人物,因此信差珀奇被吓唬住了。
  “您刚才说您姓什么?”珀奇先生向坐在托架上的船长欠身问道。
  “我是船长,”他用低沉、嘶哑的低声说道。
  “是,”珀奇先生急忙点头道。
  “姓卡特尔。”
  “哦!”珀奇先生用同样的声调说道,因为他听到了,也不能不听到;船长的外交风度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去看看他现在是不是有空,我不知道。也许他可以抽出一分钟。”
  “行,行,老弟,我耽误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船长怀着极大的自尊心,点点头,说道。珀奇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请卡特尔船长往这边走好吗?”
  经理卡克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用牛皮纸城形图案装饰着的壁炉前面的地毯上,以不特别欢迎的眼光看着走进的船长。
  “是卡克先生吗?”船长问道。
  “我想是的,”卡克先生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
  船长对他微笑着回答感到高兴,这看来是令人愉快的。
  “您知道,”船长开始说道,一边慢慢地转着眼睛环视着这间小房间,把他衬衫领子没有挡住的地方都看在眼里。“我本人是个航海人员,卡克先生,列在你们职员名册上的沃尔可以说是我的儿子。”
  “是指沃尔特·盖伊吗?”卡克先生又露出所有的牙齿说道。
  “是沃尔·盖伊,”船长回答,“完全正确!”船长在神态中对卡克先生灵敏的理解力表示热烈赞扬。“我是他和他舅舅的亲密朋友。也许,”船长说,“您曾听到你们公司老板提起过我的名字吧?——卡特尔船长。”
  “没有,”卡克先生比先前更宽阔地露出他的牙齿说。“唔,”船长继续说,“我有幸跟他认识。我跟我年轻的朋友沃尔一道,在萨塞克斯①海边拜访过他,当时——总之,当时需要请他通融小小一笔资金。”船长点点头,神态既愉快,从容,又富于表情。“我想,您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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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塞克斯(Sussex):英格兰南部的郡,布赖顿就在这郡内。
  “我想,”卡克先生说,“我曾有幸安排过这件事情。”
  “不错!”船长答道,“又完全正确!是您安排的。现在我冒昧地到这里来——”
  “您坐下好吗?”卡克微笑着说。
  “谢谢您,”船长接受了建议,回答道,“坐下来谈话也许会轻松一些。您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好吗?”
  “不,谢谢您,”经理说道;也许是由于冬天养成的习惯,他还继续站着;他的背靠着壁炉架,并往下望着船长,好像他每个牙齿和牙床中都长着一只眼睛似的。“您刚才说,您冒昧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冒昧。”
  “非常感谢您,我的朋友,”船长回答道,“我是为了我的朋友沃尔冒昧地到这里来的,他的舅舅所尔·吉尔斯是一位搞科学的人,在科学上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只快速帆船。可是,我不能把他称为能干的船员——他不是个注重实际的人。沃尔是个难得的棒小伙子;不过他也有缺点,那就是谦虚。现在,在你们老板心情没有稍稍恢复,我可以来跟他一起交谈之前,”船长压低了声音,以极为信任的低沉的粗声说道,“我希望以友好的方式,完全在您与我之间,也为了我个人有个正确的估量,向您提个问题,就是:这里是不是一切都很完善妥贴,沃尔出航是否顺风?”
  “您现在怎么想,卡特尔船长?”卡克提起衣服下摆,站好姿势,回答道,“您是个注重实际的人,您怎么想呢?”
  船长的眼睛向上一瞟作为回答,那眼光的锐利与意味深长,除了前面提到的不能发音的中国语言外,其他语言都不能形容。
  “好啦!”船长受到难以表述的鼓舞,说道,“请您说说,我对了还是错了?”
  受到了卡克先生彬彬有礼的微笑的鼓舞,船长壮了胆,在眼光中表露了十分深长的寓意;他觉得他是在很有希望的情况下提出问题的,仿佛他已用精心推敲过的言辞表达了他的感情。
  “对了,”卡克先生说,“我没有怀疑。”
  “那么,我说,他出航遇上很好的天气了?”卡特尔船长喊道。
  卡克先生微笑着表示同意。
  “风向顺利,风力很足?”船长继续问道。
  卡克先生又微笑着表示同意。
  “不错!不错!”卡特尔船长非常放心和满意地说道,“我早就很明白这船的航向如何。我跟沃尔特说过。谢谢您,谢谢您。”
  “盖伊有光明的前途,”卡克先生的嘴张得比先前更大,说道,“整个世界都展现在他的前面。”
  “就像谚语所说的,整个世界,还有他的妻子都展现在他的前面,”兴高采烈的船长回答道。
  妻子这两个字船长是无意间说出来的,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停了停,眼睛又向上一瞟,接着把上了光的帽子顶在多节的手杖上打了个转,然后斜眼看着他那老在微笑的朋友。
  “我拿一及耳牙买加陈酒①打赌,”船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说,“我知道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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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及耳,约相当于0.14升。牙买加以产糖酒闻名。
  卡克先生明白他的暗示,更加高兴地微笑着。
  “不再前进了?”船长问道,一边用多节的手杖往门上戳一戳,使他自己放心,门是关着的。
  “一英寸也不了,”卡克先生说。
  “也许您在想着一个弗字?”船长问道。
  卡克先生没有否认。
  “是不是跟洛字或伦字有关?”船长问。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
  “我是不是又对了?”船长低声问道,他得意扬扬,前额上都涨出了一个红圈。
  卡克先生仍然微笑着回答,现在又点点头表示同意;卡特尔船长就站起来,紧握着他的手,热情洋溢地让他相信,他们是在同一个航向的航程上;至于他卡特尔,他一直都是沿着这个航向前进的。“起初,”船长谈到这个话题时,显出理所应当的秘密与庄重的神情,说道,“他是在一个很不寻常的情况下认识她的——您记得,他是在街上找到她的,当时她几乎还是个小娃娃,——从那时起,他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他,他们相爱得十分热烈,就像这样两个年轻人会那样相爱一样。我们,所尔和我,经常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只猫,一个猴子,一条鬣狗或者一个骷髅,也不能一下子比卡克先生在他们这次会晤期间向船长显露出更多的牙齿。
  “您看,水流是向着那一边的,”乐呵呵的船长说,“风朝着那个方向吹,水朝着那个方向流。看吧,他有一天是会到那里的!”
  “对他的希望极为有利,”卡克先生说道。
  “看吧,有一天他会被绳子拖着前进!”船长继续说,“现在有什么能使他任意漂流的呢?”
  “什么也不能了,”卡克先生回答。
  “您又完全正确,”船长又一次紧握着他的手,回答道,“什么也不能了。因此!别着急!儿子已经去世了,那个可爱的小人儿。是不是?”
  “是的,儿子已经去世了,”勉强顺从的卡克说道。
  “你们只要发一道命令,你们就将会有另一个现成的儿子,”船长说道,“一位懂科学的舅舅的外甥!所尔·吉尔斯的外甥!沃尔!已经在你们公司工作的那个沃尔!”船长继续说道,他逐渐接近结尾最精彩的引语:“他——每天从所尔·吉尔斯家中来到你们公司,投入你们的怀抱。”
  船长每讲完上面每一句短句,都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一下卡克先生,这时他那自满自得的情绪,只有当他结束这段口若悬河、才华横溢的讲话,往椅背上一靠,注视着卡克先生时那欣喜若狂的神情才能超过。他这篇杰作正在脱胎而出的时候,他的宽大的蓝色背心鼓了起来,鼻子也由于同一个原因翕动着。
  “我说得对吗?”船长问道。
  “卡特尔船长,”卡克先生说道,同时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把膝盖往下弯曲了片刻,仿佛他正要倒下,同时又用力支撑住自己似的:“您关于沃尔特·盖伊的意见是完全、绝对正确的。我明白,我们是在私下里交谈知心话”。
  “我以名誉发誓!”船长打断他说,“一句也不是。”
  “也不是讲给他或任何人听的吗?”经理接着问道。
  卡特尔船长皱着眉头,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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