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61章

  “只不过是为了使您自己能心安理得并能得到指导吧,”卡克先生说道,“我说的指导,自然是指您未来的行动能得到指导。”
  “我确实很感谢您,”船长很注意地听着,说道。
  “我毫不迟疑地说,那是事实。您已经准确地料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
  “至于你们公司的老板,”船长说,“我们之间的会晤最好让它自然来到吧,有的是时间。”
  卡克先生咧着嘴笑着,并重复说道,“有的是时间,”他没有把这几个字清晰地发出声来,而是和蔼可亲地垂下头,舌头和嘴唇轻轻地动了动。
  “我明白——正像我过去经常说的,沃尔就要发迹了。”
  “就要发迹了,”卡克先生用同样无声的方式重复说道。
  “沃尔这次小小的航行,我可以说,属于他日常的工作范围,也是公司对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船长说。
  “对他前程安排的一部分,”卡克先生同先前一样哑口无声。
  “是呀,只要我了解这一点,”船长继续说道,“那就不必着急,我也可以放心了。”
  卡克先生仍旧用同样无声的方式,彬彬有礼地表示同意,因此卡特尔船长坚信不疑,在他认识的人中,他是最容易和好相处的人当中的一位;甚至董贝先生以他为榜样,也会对自己的立身处世有所裨益。因此,船长很亲切地再一次伸出他的像老木料般的大手,给他紧紧一握,在他那比较光滑的皮肉上留下了船长手掌上大量裂缝和皱纹的印痕。
  “再见!”船长说,“我不是个讲话爱长篇大论的人,但我很感谢您这么亲切友好和光明磊落。请原谅我打搅您了。”船长说。
  “那里的话,”另一位回答说。
  “谢谢您。我目前居住的地方不很宽敞,”船长又转过身来说,“但还相当舒适,您不论什么时候路过布里格广场,九号——请您是不是记一下?——不管开门的人说什么,您就上楼来,我将不胜荣幸地接待您。”
  船长发出这个好客的邀请之后,说了声:“再见!”走出房间,关上门,留下卡克先生仍旧背靠着壁炉架。在他的狡猾的眼光和留神戒备的姿态中,在他的伸出而不带笑的虚伪的嘴巴中,在他的毫无污迹的领带和连鬓胡子中,甚至在他伸出柔嫩的手默默无声地抚摸雪白的衬衫和光滑的脸孔的动作中,都有一些像猫一样的东西。
  蒙在鼓里的船长是在自我陶醉的状态中走出来的,连他那宽大的蓝外衣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产生了一副新气派。“做好准备,内德!”船长自言自语说,“你今天给年轻人做了一点事情啦,我的孩子!”
  船长怀着欢欣鼓舞的心情,怀着现在和将来跟公司亲近的感情,当走到外面的办公室时,情不自禁想嘲弄一下珀奇先生,问他是不是还认为每个人都很忙碌。但是船长不想对一位克尽职责的人刻薄,就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他愿意跟他一起去喝一杯搀水的朗姆酒的话,那么他将乐于招待他。
  船长离开办公楼之前,从一个中心点环顾四周,对公司办公室进行了全面观察;他认为这个办公室是他年轻的朋友密切关心的事业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他这样做,使得公司的职员们多少感到有些惊奇。金库特别引起他的羡慕,但是,为了不显得小气,他仅仅赞许地粗看了一眼;接着,他彬彬有礼,露出恩人气派,端庄得体地向全体职员欠身行礼,表示感谢;然后走向庭院。珀奇先生很快就跟了上来;他就把这位先生领进小酒店,毫不迟延地履行了他的诺言,因为珀奇的时间是宝贵的。
  “我建议为沃尔的健康干杯!”船长说道。
  “为谁?”珀奇先生温顺地问道。
  “沃尔!”船长用雷鸣般的大声重复道。
  珀奇先生似乎记得在幼年时代听人说过,从前有一位诗人是姓这个姓的①,所以没有反对。但是他很奇怪,船长为什么到城里来建议为一位诗人的健康干杯;说真的,如果他建议在城市的一条大街上建立一位诗人(比方说,莎士比亚)的塑像,那还不至于超越珀奇先生的见闻。总之。他是一位十分神秘和莫测高深的人物,因此珀奇先生决定根本不向珀奇太太谈起他,以免发生任何不愉快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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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英国诗人埃德蒙·沃勒(EdmundWaller,公元1606—1687年)。
  船长怀着他已经为年轻人做了一点事情的愉快心情,甚至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整天保持着神秘和莫测高深的神态。沃尔特看到他眨巴着眼睛,露着牙齿笑,以及作出使自己心情轻松的其他哑剧性动作,以为他是因为他们不怀恶意地哄骗了老所尔·吉尔斯获得成功而感到沾沾自喜;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不到夜间就会露出马脚。可是事实上,他还是把秘密保守住了;当他很晚离开仪器制造商的房屋回家去时,他把那顶上了光的帽子歪戴在一边,眼睛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麦克斯适杰太太(她可能是从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教养出来的,因为她是那么像古罗马的家庭主妇)从敞开的临街的正门后面一看见他,就立刻采取了防御的姿态,没有像她那些天真可爱的幼儿们所期待的那样走出来,直到他确实已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为止。
  第十八章 父亲和女儿
  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一片寂静。仆人们蹑手蹑脚地、窸窸窣窣地上楼、下楼,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天,长时间地坐着用餐,尽情吃喝,仿照那种冷酷无情、不信鬼神的习俗来享受乐趣。威肯姆大嫂眼泪汪汪,叙述着忧伤的往事;她跟他们说,她在皮普钦太太那里就经常说,将来会发生这样的结果;餐桌上的浓啤酒她比平时喝得更多;她很忧愁,但爱和人交谈。厨娘的心情也相似。她答应晚餐做些油炸的食品,并作出同等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感伤和忍住洋葱的气味。托林森开始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居住在坐落于街道拐角的房屋里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全都觉得,这似乎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虽然那孩子还依旧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躺在他的小床上。
  天黑以后来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毡鞋,默不作声,以前就曾经到这里来过。随着他们来的是一张安息的床,这是一张多么奇怪的给孩子睡眠的床啊!失去孩子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甚至连侍候他的仆人也一直见不到他;因为不论是谁进入他的黑暗的房间,他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除了来回踱步外,其他时间似乎就从来不曾移动过身体。可是家里的人们早上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他们听到他深夜走上楼去,待在那里——待在房间里——,直到太阳升起为止。
  在城里公司的办公室里,由于关上百叶窗,毛玻璃的窗子更为暗淡;当办公桌上的灯光被悄悄透进的亮光冲淡一半,而白天的亮光又被灯光冲淡一半时,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幽暗。没有办理多少业务。职员们不愿工作;他们约好下午出去吃排骨,并到河上游逛。信差珀奇磨磨蹭蹭地执行他的差事;他被朋友们邀请到酒吧,在那里高谈阔论,感叹人事的变化无常。晚上他比往常提早回到鲍尔斯池塘家里,请珀奇太太吃小牛肉片和喝苏格兰浓啤酒。经理卡克先生没有宴请别人,也没有别人宴请他,而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天露着牙齿;似乎在卡克先生的道路上有个什么东西消失了——有个什么障碍被搬除了,他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扫清了。
  住在董贝先生家对面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们这时从他们育儿室的窗口向下面的街道探望,因为在董贝先生家的门口有四匹黑马,马头上装饰着翎毛,翎毛在黑马所拉的马车上方摇晃着;这些情景以及披着披巾,拿着棍棒的人们,吸引了一群人围观。玩杂耍的人本准备旋转盘子,这时又在他华丽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外衣;他的拖着腿走路的妻子,手上抱着一个重娃娃,身子向一边倾斜,正游手好闲地看着送殡的人们出来。但是当她很轻易地抱着的孩子被挤到前面时,她就把他更紧地压在她肮脏的乳房上。对面高高的窗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兴高采烈,不要别人来制止她,这时她望着保姆的脸,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这时,董贝先生在周围一小群穿着丧服的仆人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中间,穿过前厅,走向另一辆等待着他的四轮马车。这些旁观的人们心想,他并没有被悲伤和痛苦压倒。他的步伐还是跟平日一样矫健,他的态度还是跟平日一样生硬呆板。他没有把脸掩藏在手绢里,而是直望着前方。他的脸虽然稍稍有些消瘦、森严、苍白,但表情仍和往常一样。他在马车里坐定了位子,另外三位先生也跟着进了马车。于是隆重的送殡队伍沿着街道向前徐徐移动。玩杂耍的人正在一根棍子上旋转着盆子,同样的人群正在赞赏这技艺时,翎毛还在远处摇晃着。但是玩杂耍的人的妻子拿着盒子讨钱,不像平日那样机灵麻利,因为孩子的葬礼使她联想到她的被破烂的围巾覆盖着的婴儿也许将来不能长大成人,不能在头上绕上一根天蓝色的束发带,穿着橙红色的衬裤,在泥里翻跟斗。
  翎毛沿着街道,忧郁地、曲曲折折地向前行进,已经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这个漂亮的孩子就在这个教堂里得到了他不久唯一能遗留在人世的东西——一个名字。他们把他死去的一切安放在这里,靠近他母亲的遗骸。这很好。他们的骨灰在那里,弗洛伦斯不论哪一天散步——唉,多么孤独多么孤独的散步啊!——随时都可以经过那里。
  仪式完毕,教士们都离开之后,董贝先生环顾四周,低声问道,要求到这里来听取他有关墓碑的指示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走上来,说:“在。”
  董贝先生通知他,他希望把墓碑安放在什么地方;又用手在墙上画出它的形状和大小;还指出,它应该紧挨着他母亲的墓碑,然后他用铅笔写出碑文,递给他,说:“我希望立刻把它刻好。
  “立刻就会刻好,先生。”
  “您看,除了姓名和年龄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刻的了。”
  那人鞠了个躬,看了看那张纸,好像踌躇不定似的。董贝先生没有留意到他在迟疑,所以就转身向门廊走去。
  “请您原谅,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丧服,“可是因为您希望立刻就把它刻好,我回去也可以着手进行——”
  “唔?”
  “能不能劳驾您再看一遍?我觉得有一个差错。”
  “什么地方?”
  那位雕刻墓碑的匠人把纸递还给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支尺子指出下面的一些词:“心爱的和唯一的孩子。”
  “先生,我想应当是‘儿子’吧?”
  “您说得对。当然是。改过来吧。”
  这位父亲以更快的步伐走向马车。当紧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三个人在马车里坐下时,他的脸第一次被掩盖着——被他的外衣捂着。那天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它。他首先下了马车,立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其他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奇克先生和两位医生)上楼到客厅里,由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接待他们。至于楼下关闭着的房间里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有什么冲突或痛苦,谁也不知道。
  地下室厨房里的人们只知道:“今天像星期天。”他们心里总觉得,外面街道上那些穿着日常服装,为日常工作奔忙的人们,在他们的行为中如果没有什么邪恶的东西的话,那么总还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窗帘已经卷上,百叶窗已经拉开,这是件不同于前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们像过节一般尽情地喝着一瓶瓶的酒,以此消愁解忧。他们都很喜欢劝善戒恶。托林森叹了一口气,举杯祝酒道,“让我们都来改过自新吧!”厨娘也叹了一口气,说:“上帝知道,要改过自新的地方多着哪!”晚上,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又做起针线活来。在同一个晚上,托林森先生跟女仆一块出去兜风,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试戴过服丧的软帽。他们在阴暗的街道拐角,彼此十分亲热;托林森希望有朝一日到牛津市场去当一名殷实的蔬菜水果商人,过另一种不同的、无可指责的生活。
  这天夜里,在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人们跟以前好多夜相比,睡得比较酣畅,休息得比较充分。朝阳照旧唤醒了屋子里原来所有的人们,把他们重新推入他们往常的生活轨道。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们滚着铁环跑过去。教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玩杂耍的人的妻子在城市的另一个街区里,拿着讨钱的盒子,活跃地跑来跑去。石匠在他前面的大理石板上刻出·保·罗两个字的时候,唱着歌曲,吹着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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