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 第21章

  “让那几个人下车,”中士说。他们全都下了车,局促不安地站着。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他们感到不安。中士站在那儿,深思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你们两个可以把这几个德国人带回营地。把工具从拖车里搬空,再把拖车带回来。”他指着那德国佬说:“你留下。”
  “我也回去。”莫斯卡说。
  中土慢慢地,蔑视地上下打量着他。“听着,你这狗娘养的,你现在得呆在这儿。如果不是我的话,你这笨蛋早就上前线去了。上帝作证,每当这些德国入稀里糊涂地干出蠢事的时候,我并不打算到全国各地去追寻。你留下来。”
  两名看守带着三个战俘一声不响地走开,上了吉普,沿着大路消失了。德国佬转过头望着他们远去。
  剩下的四名身穿草绿色呢制服的人,面对着这孤零零的一个德国人和他身后那片碎石磷响的牧草地站立着。中士抚摸他的小胡子。德国佬脸色发灰,但却直挺挺地站着,好象立正似的。
  “起步跑。”中士说,他指着牧草地那边的林子。
  德国佬一动不动。中士推了他一把。“跑!”他说,“我们成全你。”他把这德国人往牧草地里推,扭转他的身体,以便他面向那片林子。太阳落山了。大地没有一点光泽,暮色苍茫,一切都灰蒙蒙的。林子成了一堵黑墙,很远很远。
  德国佬转过身来,又面向他们。他把手伸进那无领衬衫里,好象要掏什么东西。他望着莫斯卡,又望望其他人。他朝他们走来,走出了牧草地。他的腿在颤抖,身子又摇晃了一阵子,但声音却是坚定的;他说:“莫斯卡先生,我有妻子和孩子。”
  中士满脸愤怒和仇恨,“跑,你这杂种,起步跑。”他冲到德国佬跟前,猛打他的脸。当德国佬要栽倒时,他又一把拉住他,把他往牧草地推。“跑,你这德国杂种。”他又喊了三四声。
  德国佬摔倒了,又站了起来,再次转向他们。再欢说:“我有妻子和孩子。”但这次不是恳求。倒象是解释。一名看守急忙跨前一步,用卡宾枪托打他的腹股沟,后又把枪挂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狠打德国佬的脸。
  鲜血在那一道道皱纹的脸上渗出。这时。他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便开始越过牧草地,朝着树林形成的那堵黑墙走去。这是失望的一瞥,而不是惧死的瞥。这是恐惧的一瞥,好象他已经看到了他从来不曾相信的,可怕而可耻的什么东西似的。
  他们看着他慢慢走过牧草地。他们在等他跑起来。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几步,就转过身来看看他们,好象做逗人傻猜的什么游戏似的。他们能着见他那无领衬衣的白色。
  莫斯卡看见那德国佬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再转过去往前走一次,每次都要微微向右转。他看见通往林子的那块地微微地、冷酷无情地凸起。这场戏已明显化了。这边几个人都跪在泥土路上,卡宾枪托在肩上。莫斯卡把自己那摇摇晃晃的枪筒向下朝着泥土路。
  当那个德国人突然向那条沟猛冲时、中士开了枪。当其他的枪打响时,他开始倒下。这一倒把他的身子抛到微微凸起的田垄那边,但两条腿却依然可见。
  卡宾枪刺耳的响声之后,一片肃静。灰色的烟雾在人们头顶上空盘旋,活着的人全都惊呆在那里,难闻的火药味随着夜晚的和风飘散。
  “你们上车。”莫斯卡说,“我等拖车。你们这帮家伙统统上车。”谁也未曾注意到他没有开枪。他转过身,背朝着他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了几步。
  他能听到吉普车开过时发出的轰鸣声。他靠在一棵树上,越过那片多石的牧草地,越过那双悬吊着的腿,凝视着那黑压压的、难以看穿的树墙。在这正在到来的夜晚,它显得非常近。他点燃一支烟。他无动于衷,只不过略觉恶心,心里却想着放荡狂乐。他等着,希望那辆拖车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到来。
  在眼前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莫斯卡越过海莲的身子,伸手去端桌子上的那杯水。他喝过后,又靠回原处。
  他想做一个绝对诚实的人。“这件事并没有烦扰我,”他说,“只不过当我看到类似今天那个女人追赶卡车的事时,才联想到它,我记得他说的话,他说了两遍‘我有妻子和孩子’。那时说这话毫无意义。我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这就如同我们每当能花钱的时候就把钱都花光,因为存钱毫无意义一个样。”他等待海莲说话。
  他继续往下说:“你知道。事后我极力揣摩这句话。我怕回营地,我想我伯的是那个中士。他简直是德国人,德国人做的坏事太多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当那德国佬受到伤害时,当他求饶时,当他被枪杀时,我没有一点同情心。后来;我感到羞愧,感到惊讶,但我从来没有怜悯之心,我知道这是不好的。”
  莫斯卡往下伸手去摸海莲的脸,感到她眼窝里那湿湿的东西正顺着面颊往下流。他感到一阵恶心,随即使这种感觉消失了身上的热度。他想告诉她那周围的一片恐惧是怎么一回事,它如何跟人们所了解的毫无共同之处,它如何象是一场梦,象是巫术。在那陌生的,荒芜的城镇里。躺着一具具的死尸,在他们的瓦砾堆成的墓上,战斗正在进行,一团团花状的黑色烟雾从被烧成骼髅样的住宅升起,稍后不久,在已被烧为灰烬的敌人的村子里,到处都有白色的警戒线,表明这个地方尚未扫雷。一座座房屋的门外。就象小孩玩游戏时做的一样,画上粉笔记号,示意不能迈进,这记号越看越象巫婆的咒符。教堂周围;广场上一具具死尸周围、农民谷仓里一桶桶酒的周围都拉上了白色警戒线,而且在开阔的田野上,画有骷髅的信号,让你注意那些死去的牲畜:死牛、死马。它们全被地雷炸得乱七八糟,肠子肚子都暴露在阳光下。一天早晨,这新的异国城镇又那样寂静,那样万颜无声。尽管战斗在好几英里以外,他却由于某种原因而感到害怕。突然,在远处,教堂的钟敲响了,他这才知道是礼拜天。就在同一天,在恐惧消除的情况下,在某个看不见骷髅信号的地方,在某个孩子忘了用粉笔划记号的地方,在由于某人的过失该拉白色警戒线而没有拉的地方,他莫斯卡的骨肉之躯第一次遭到侵犯,于是他才开始明白那德国佬最后一句话的含意,那是对灵魂和肉体毁灭的惧怕。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可以查觉到海莲翻过身趴着,把脸埋在枕头上。他粗鲁地推了她一把,说:“上沙发上睡觉去。”自己转身背靠着墙,感到身后墙上的凉爽使热度减退了。他紧紧贴墙而睡。
  梦中,他看到那些卡车穿过许多地段。无数的妇女从地上一跃而起,踮着脚站在街上;带着饥饿的面孔在寻找。那些消瘦的男人高兴得就象稻草人一样欢蹦乱跳。后来,当他们面前的女人开始掉泪时,他们低下头和身子去接受她们的亲吻。白色警戒线把他们,把这些卡车、男人、女人以及这个世界都团团围住。到处都是罪恶造成的极度恐怖。白色鲜花枯萎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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