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之死 第120章

  啊,上帝!想起来都让我痛心疾首的是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嫉妒他,至今也还嫉妒他:他从不在球赛中弄虚作假,从不偷商店里的东西,从不夸夸其谈,从不说谎,甚至对女孩子也一向真诚,所以他向来都是一个道德高尚、人见人爱的小孩。
  现在他死了,他的这一生似乎过得很失败,也很悲惨,然而这却是值得我嫉妒的一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人们——那些虔诚地相信上帝的人们——为什么要从上帝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我也在安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哥哥如今再也无法拒绝他应得的报酬了,凭着他的美德可以在天堂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因为如此优秀的阿迪被夺去了生命,人品远远不如他的我反而活着!我不但活着,而且有名有利,享尽人间的欢乐。
  骨灰、骨灰、骨灰!我失去父母、恋人和遭受各种挫折时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哭过,我还有良知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
  有谁能告诉我世道为什么竟然是这样?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人不是我?难道不是我更该被魔鬼拖人地狱吗?我不忍心端详我哥哥的遗容,泪眼却固执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肯移开。我哥哥的面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刚毅,这么镇静和这么安详,唯一和生人不同的是,他的遗容灰白,仿佛是用大理石的粉末涂抹过似的。这时他的五个子女都穿着整齐的丧服跪在他的灵柩前方为他做最后的祈祷。我只觉得伤心欲绝,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只得转身走出了小礼拜堂。
  奇怪的是这种悲痛没有持续我以为的那么久,在新鲜的空气中,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还在延续,还将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而且还知道第二天我就能如常进食,知道过些日子我又将享受偷情的欢愉,和情人在海滩漫步,知道我还将继续写小说,干自己喜爱的事业。我要提防这些美好的东西从我的身边逝去,敌人伤害不了我,只有失去那些我最疼爱的人才会导致我的死亡。阿迪的核心力量是他既不怕他的敌人,也不怕那些他爱着的人,也许这样对他反而更糟。他得到报答是众口皆碑的美德,死去则是愚人之举。
  数周后,我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故事,比如在他结婚后不久,为了给体弱的妻子治病,他到岳父母面前哭泣,求他们拿出点钱来做医疗费;当他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临死前一刻,他妻子试图对他实施嘴对嘴的复苏疗法,他却不安地躲开她。他生命中的这一最后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活的压力太大,他的美德太难保持?我也想起了佐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
  赞美自杀的颂歌实质上是在谴责这个世界,而且把自杀的根源归罪于这个世界,但是自杀身亡的人又到底是否因为深信一死百了,什么烦恼都可以一笔勾销才选择此策?他们此举是否因为深信一切生物体最终必须死亡,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在这一点上,是否因为他们比任何痛失所爱仍苟延残喘的人更高瞻远瞩?
  然而这一切都太玄乎,太恐怖了,我还得节哀应变,用自己的罪行来当挡箭牌,小心谨慎地提防着死神,在罪孽中长久地苟且偷生。
  第四十五章
  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詹娜丽,感激她把我送上飞机。我在电话录音里听到用法国腔调伪装的声音,叫打电话的人留下口讯。
  我才开口说话,她的真实声音马上就插了进来。
  “你这一手打算防谁?”我好奇地问。
  詹娜丽嘻嘻哈哈地说:“如果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是在骗你的朋友奥萨诺,他老是打电话来纠缠我。”她告诉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很想呕吐——我一向都很喜欢奥萨诺,他也知道我对詹娜丽的感情,却竟然对我来这一手!然而这股怒火仅在我心头燃烧了一刹那就熄灭了,它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根本不值得我把它当做一回事。
  “也许他是想向你打听我的下落吧。”我说。
  “才不是呢,”詹娜丽说,“我把你送上飞机后,就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他为你担心,我对他说你还挺得住。你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
  我很欣赏她不询问我到家之后那些情况。她知道我不想和她谈有关家中的任何事,我也很清楚她不会把我当时听到阿迪死讯后的表现以及晕倒后全靠她弄上飞机的事告诉奥萨诺。我设法对此事冷处理,于是问:“你为什么要躲开奥萨诺?我们三人在一起吃饭时,你不是很喜欢他做陪吗?我原以为你会为有机会再次和他见面而兴奋不已呢!”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她那完全变了样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平淡,词语也简单明了,仿佛正在拉紧一张弓,准备放出由语言组成的箭。
  “那倒是真的,”她说,“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时,我的确很高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他这个人确实很风趣。”
  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我不无醋意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在她射出下一支箭时,我几乎听到了她拉弓的声音。
  “上了。”她回答得简明扼要。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无话可说,一股愤恨之火把我烧得发疼,我却不能咒骂她只言片语,因为我们之间曾达成协议,彼此只可以报复,不能够谴责。
  她又一次长时间地沉默,随后开始放箭,声音中夹杂着委屈和反叛:“你没有权利对此事感到气愤,我和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与你毫不相干,你没有生气的资格!这个问题我们以前就解决了。”
  “你说得对,”我说,“我不生气。”当时我的确没有生气,只是这种心境恐怕比生气更糟——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把这位我曾经那么爱恋的人彻底放弃了。我已经不记得对奥萨诺说过多少次我爱詹娜丽,也不记得多久以前詹娜丽就知道我那么关心奥萨诺,现在他们两人都背叛了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再也找不到比“背叛”更恰当的字眼。有趣的是我对奥萨诺倒不觉得什么,心里只是生她的气。
  “你吃醋了!”她说此话的口气似乎是在指责我不讲道理。
  “不,我没有。”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对我不肯离开妻子的行为报复,当然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原因,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如果我不问她有关上床的事,她是不会主动告诉我的,她还不至于残酷到那一地步,这也说明她再也不会对我说谎了。以前她曾经对我做过这方面的承诺,如今她是在兑现这个诺言,不过,从今以后,她的言行举止已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她说,“别生我和奥萨诺的气,我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
  “为什么不?”我仍旧淡淡地问,“你有这个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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