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5章

  年轻人六:(开玩笑地)怪不得婚礼拖到现在还没举行,原来就是因为没收到你的礼物。
  年轻人四紧张地看着表。大家都笑了。
  年轻人四:完蛋了!我怎么会这么笨!
  年轻人二:你何不把那个自以为是诺拉·贝丝的伴娘当成你写书的人物范本?她不断跟我说她真希望这是个爵士婚礼。她的名字叫汉妮或汉普顿什么的。
  迪克:(快速从记忆里搜寻)你说的是肯恩,慕瑞儿·肯恩。葛罗丽亚欠她一份情。她曾救过她免于溺水吧,大概类似这种事。
  年轻人二:我不认为一个永远摇个不停的人,中间有时间去游泳救人。再帮我倒一杯,好吗?我刚刚才跟老人家讨论好久的天气。
  墨瑞:谁?老亚当吗?
  年轻人二:不,是新娘的父亲。他肯定在气象局工作过。
  迪克:他是我舅舅,欧提斯。
  欧提斯:噢,他的职业真令人敬佩。(笑)
  年轻人六:新娘是你表妹啊?
  迪克:是的,盖柏,她是我表妹。
  盖伯:她肯定是个美人,跟你一点也不像,迪克。我打赌她一定让老安东尼迷得晕头转向。
  墨瑞:为什么所有新郎的名字前面都要冠上一个“老”字?我认为婚姻应该是一个青春的错误。
  迪克:墨瑞,你这个讽刺专家。
  墨瑞:噢,你这个撒谎的知识分子!
  年轻人五:欧提斯,高级知识分子开战了,来多学学人家一点。
  迪克:你才是冒牌货!你又知道什么了?
  墨瑞:那你又知道什么?
  迪克:随便你问,任何方面的知识都可以。
  墨瑞:好,生物学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
  迪克:答案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
  墨瑞:不要回避!
  迪克:嗯,是物竞天择?
  墨瑞:错。
  迪克:我投降了。
  墨瑞:是个体发生史概括系统发生论。
  年轻人五:达阵得分!
  墨瑞:再问你一个问题。老鼠对苜蓿收成的影响是什么?(笑)
  年轻人四:老鼠对十诫的影响是什么?
  墨瑞:闭嘴,你这笨蛋。它们之间的确有关联。
  迪克:是什么?
  墨瑞:(停顿一会,逐渐不太肯定)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有点记不太清楚原来怎么说的,大概是说蜜蜂会吃掉苜蓿之类的。
  年轻人四:然后苜蓿就吃掉老鼠!哇!了不起!
  墨瑞:(皱着眉头)给我一分钟想一想。
  迪克:(身体突然坐直)听!
  邻室一阵交谈声响起,六个年轻人起身,整理领带和仪容。
  迪克:(低沉有力地)我们最好去加入那群火力全开的贺客联队,我猜他们要准备照相了,不,那应该是之后的事。
  欧提斯:盖柏,那个爵士伴娘就交给你了。
  年轻人四:我真希望我有送礼物。
  墨瑞:如果你再多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可以想起那个跟老鼠有关的理论。
  欧提斯:上个月我才刚当过伴郎,帮忙老查理·迈克应特尔和……
  他们缓慢朝大门移动,交谈的人声逐渐喧哗,婚礼的前奏在风琴演奏的虔诚长音中,于亚当·帕奇家缓缓展开。
  安东尼
  在他的长礼服背后,有五百只眼睛在观礼,而他面前的牧师嘴里镶着如中产阶级般的金牙,突兀地在阳光下发光,他努力压抑不让自己笑出来。葛罗丽亚正以清脆而得意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安东尼试图集中精神去想,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真,无法反悔,现在的每一秒钟都意义重大,他的生命正被分割为两段时期,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转变。他也试图回想十个星期前曾有过的狂喜,然而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他甚至再也找不回那个决定性早晨在生理上曾产生的焦虑——它已汇聚为一个巨大的余波。看看那些金牙!安东尼不禁纳闷这个牧师是否已婚;他偏执地想如果牧师可以为自己主持婚礼,那会怎样……
  然而,当他把葛罗丽亚拥入怀中,他清楚地意识到随之而来的强烈反应,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窜流,一种安适而愉快的满足如有形的重量加诸于他的身上,带来责任和拥有。他结婚了。
  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的心中有许多情绪交杂,每一个都跟其他的密不可分,无法厘清!她也许会因站在十尺外静静流泪的母亲而哭泣,她也许会因为窗边可爱的六月阳光而哭泣。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个意念,为兴奋狂野的喜悦所围绕的意念,就是最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她的体内有一股激烈而热情的信任,正如祈祷般熊熊燃烧,再一会,只要再一会,她就会获得永恒不变的安全。
  稍后,在他们抵达圣塔芭芭拉的一个夜晚,到了预定下榻的拉夫卡迪奥饭店时,柜台基于他们并没有结婚的理由,拒绝受理住房手续。
  因为服务生认为葛罗丽亚实在太美了。他根本不愿相信,像她这么美的人会愿意符合道德规范,走入婚姻。
  “热情”
  婚后半年间——他们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深秋,他们厌倦了那栋靠格林威治的灰屋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见证了两人的喜悦时光。订婚阶段令人沉闷的田园牧歌,首次不敌现在这种亲密关系的强烈浪漫。沉闷的牧歌已离他们远去,飞到其他恋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们忽然发现它不见了,而他们几乎一无所觉。如果在牧歌时期他们当中有一人失去对方,那么那段失去的爱情对失恋者来说,就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模糊欲望,埋藏在生命的阴影之中。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脚步,因此恋人们仍旧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时带走了青春。会有那么一天,葛罗丽亚发现男人们不再令她感到无聊;也会有那么一天,安东尼发现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谈阔论那一度盘踞他所有世界的抽象概念。然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拥有过最完美的爱情,他们仍会紧紧把握其剩余。爱情仍以各种形式继续——他们在夜里谈心,直到心灵因深夜的荒凉而变得敏感脆弱的时刻,直到梦的世界全盘占领了生命;他们发展出对彼此深厚而亲密的体谅;他们因同一件事发笑,因同一件事赞美,因同一件事悲伤。
  刚开始,这是一段发现彼此的时期。他们在对方看到的样态是多样的、纷杂的,更进一步说,是包裹在爱情的糖衣下,以至于这些发现都不被视为一种单独而需要处理的现象——是可以被允许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安东尼发现这个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个非常容易神经紧张和有高度自私倾向的人。而葛罗丽亚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确认,他的丈夫在自己想象的千百万幻觉面前,是一个彻底的懦夫。刚开始她还不是很确定,因为当那个胆怯的他出现,并几乎要变成一个可憎的事实前,就已退却消失,以至于让葛罗丽亚以为那只不过是源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对此采取的反应并非由于性别的关系——她的感觉既非厌恶,也没有引起过于早熟的母爱出现。因为她自己在生理上几乎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所以根本无法了解安东尼的情况,于是她便刻意表现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质,也就是说,即使在受到惊吓和压力之下——当他的想象力又在作祟——他就变成一个胆小鬼,但她让他感觉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气概,不管出现的时间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动赞许。而当他察觉自己正在被她注视时,他的骄傲就会逐渐回复。
  这个人格特质刚开始只以比焦虑多一点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严重警告出租车司机不要超速;例如葛罗丽亚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无法无天著名的咖啡馆,却遭到他的拒绝;这些在传统的诠释下都可以成立——这全部都是因为他在为她着想的缘故;然而,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忌讳却困扰着她。之后,在旧金山的旅馆中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认清了事实,那时他们才新婚一个星期。
  时间是午夜,房内漆黑一片。葛罗丽亚正在打瞌睡,安东尼在她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让她错觉他已经入睡,但突然间她看到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朝窗户的方向凝视。
  “怎么了,亲爱的?”她喃喃说。
  “没事。”——他放松躺回枕头,并转身面向她——“没事,我亲爱的妻子。”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这个词太惹人厌,你应该叫我‘永远的情人’,听起来比较明确而令人向往。……来,睡在我怀里,”她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有你在我怀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稳,如此安稳。”
  睡在葛罗丽亚怀中其实是有既定意义的,意味他得将一只手臂滑入她的肩膀之下,两手固定在她身旁,身体姿势尽量做出有三个边的婴儿床形状,好容纳她超放松的睡姿。隔了大约半小时,安东尼的手臂开始酸麻,他会翻过身来,等待葛罗丽亚熟睡,然后温柔地将她推向朝床的另一侧——接着,卸下他所有的防备后,安东尼便蜷曲而睡,恢复为平常像打结似的姿势。
  而葛罗丽亚则因为已经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状态。布洛克门赠送的旅行钟滴滴答答地前进五分钟;沉静笼罩房间,扩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性的家具,和半压迫感的天花板,它的两侧难以察觉地融化为看不见的墙壁。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而沉闷的空气。
  安东尼从梦中跳起来,神经紧张地站在床边。
  “谁在那里?”他大声喊叫,声音充满了惊恐。
  葛罗丽亚动也不动地躺着,完全清醒过来,她全神贯注倾听的不是窗外的声音,而是身旁这个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人,他的声音从此处投射至彼处未知的黑夜。
  声音停下来了,房间又恢复原来的静寂——然后安东尼拿起电话劈头就说:
  “有人企图要闯入房间!……”
  “有人在窗户外面!”这次他加重语气,但夹杂着惊恐。
  “好!快一点!”他挂回话筒,站着动也不动。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人的喧闹,还有敲门声——安东尼上前去开门,进来一个兴奋的值班柜台职员,还有三个服务生在他身后探头。柜台职员手里握了一枝沾水笔当武器作势挥舞;其中一个服务生则紧抓着一本电话簿怯怯地盯着它看,他们三个是被旅馆巡房的员工在仓促之下召集过来的,他们动作划一,就像一个人一样涌入房间。
  开关一开,点亮了灯。葛罗利亚迅速抓着身旁的床单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视,紧闭双眼逃避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访的惊恐。在她饱受惊吓的意识中,已经不剩一丝一毫的宽容,一切都是安东尼的错,不可饶恕。
  ……值班柜台的声音在窗户边响起,他的语气半像仆人,半像老师在指责学生。
  “这里根本没有人,”他很确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这里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远,你听到的一定是强风猛力拍打百叶窗的声音。”
  “噢。”
  然后她开始为他感到悲哀。她只希望能够安慰他,重新把他温柔地拥入怀中,并叫这些人赶快离开,因为他们的出现只会令人觉得恶心。然而,她因为怕丢脸而无法把头探出来,只听到一句不完整的话和连串的道歉,都是员工的惯用说法,还有一两声服务生忍不住的窃笑。
  “整个晚上我都快被搞疯了,”安东尼说,“但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声音就是不断骚扰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是的,我了解,”值班柜台熟练地安抚,“我自己也有过那样的经验。”
  房门关上了,灯光也熄灭了,安东尼无声地走过地板爬回床上,假装熟睡的葛罗丽亚此时轻声叹了一口气,滑入他的臂弯。
  “怎么回事,亲爱的?”
  “没事,”他回答,但声音依然颤抖,“我以为窗户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现,但那个噪音却还不停,所以我就打电话到楼下。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虑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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