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4章

  下一项纪录是在几天以后:
  4月24日。——我想嫁给安东尼,因为丈夫通常就只是“丈夫”,但我需要的是嫁给一个爱人。
  一般来说,丈夫可分成四种类型:
  (1)这种丈夫,总希望晚上可以留在家里。无不良嗜好,为领薪水而工作。此种列为完全拒绝往来户。
  (2)情场老手,高兴什么时候去见情妇才去,总是让她处于等待状态。这种人总认为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是“肤浅的”,以鸟比喻,属于随时可能被逮捕的孔雀。
  (3)第三种是奉献者。把自己的太太当偶像崇拜,对身旁所有的事完全麻木、失去感觉。这种人要求的另一半,得是个能激起情感共鸣的女演员。天啊!要满足这种人的需求还真是费力。
  (4)而安东尼——是一头热的情人,但又具有智慧,了解爱情何时离去,何时又必须放手。我希望自己可以跟安东尼结婚。
  那些把失色的婚姻当成长期饭票的女人,是多么地卑微啊!婚姻之所以被创造,不是用来当作背景,而是因为真的有所需要。我的婚姻将会是最特别的。它不能,也将不会只做为场景——它将会是一场表演,一场生动的、美好的、迷人的表演,而世界将会是它的舞台。我拒绝把生命用在繁衍下一代,因为一个人对同一时代人的亏欠,绝对不少于对一个她不想要的小孩。绝对不要堕入那种命运——身材肥胖变形,对自己失去自信,成天只想到牛奶、燕麦片、哺乳、尿布……我理想中的小孩,你比所有人都漂亮,你这迷人的小东西,轻轻拍着(梦中所有的小孩都有翅膀)金色的翅膀……
  然而,这样的小孩,可怜可爱的宝贝,却很少能够与婚姻状态兼容。
  6月7日。——道德问题:让布洛克门爱上我是我的错吗?因为的确是我造成的。今天晚上他的悲伤几乎是令人心疼的。我的喉咙因此肿胀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也是应该的。但他终究也成为过去了——已经深埋在我心中那一大片熏衣草花田了。
  6月8日。——今天我下定决心不要再嚼口香糖了。我想我再也不会了——只要他开口,我一定不吃!
  吹泡泡——那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安东尼和我。今天我们吹了好多美丽的泡泡,即使它们破了,我们又会吹出更多更多来,我猜——那些新的泡泡会一样大、一样美丽,直到所有的肥皂和水都用尽为止。
  日记就记到这里。她的眼睛在页与页之间浏览,寻找1912、1910、1907,三年的6月8日的记录。最早的那个笔迹,是出自于一个十六岁女孩圆润丰满的手——写着一个名字,鲍勃·拉马尔,还有一个她无法辨识的字。然后她认出它来了——在知道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这个灰色的污点是她的初吻,就像七年前那个下雨的宜人午后和阳台般,在她的记忆中凋谢。她似乎还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人说了那天如何如何,但内容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的眼泪冒得更凶,让她几乎看不清日记上的字了。她哭泣着,告诉自己,她哭是因为她只记得下雨、庭院里湿淋淋的花朵,和潮湿的青草味。
  ……片刻之后,她找到一枝铅笔,握不太稳地在最后一行画了三条并行线。然后如画押般以大写的“结束”书写于最末,把日记合起放回抽屉,上床就寝。
  洞穴里的气息
  在新娘家用过晚餐回到公寓,安东尼把灯关上,躺在床上,觉得自己仿佛就像餐桌上的瓷器一样不具人性而脆弱。这是一个温暖的夜——只要盖一张床单就很舒适——从他敞开的窗户传来外面的声音,是微弱的、夏夜的声音,鲜活地勾勒未来的远景。他回想自己曾走过的年轻岁月,它曾是浮夸而多彩多姿的,但他的嘲讽心态相对于人类有史以来不变的情感,便显得过于浅薄而犹豫不决。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超越的,那就是他与葛罗丽亚灵魂的合而为一,她的灵魂所散发的光彩和鲜明,恰足以为书本死气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养分。
  外面的声音持续透过他房间高耸的墙壁传来,细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抛掷,就像一个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区、布隆克斯区、葛默西公园,以及沿着滨水区等地,当中无数个小起居室里,以及月光照耀、卵石铺设的屋檐下,千百万的恋人正在发出同样的声音,他们的呼喊断断续续地飘散在空气中。在夏夜的深蓝中,整个城市都在跟这个声音玩耍,高高抛起,又将它唤回,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承诺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个故事,承诺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诺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爱与希望,再也没有比这个承诺更伟大了。
  然而,却有一个新的音符从夜的合唱中偏离而出,让人听起来相当刺耳而不快,那是从距他窗前大约一百尺的通道传来的杂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刚开始是低沉、持续的呜咽——像是某个女仆和情人在一起调情,他猜想——然后音量增强,逐渐歇斯底里,让他回想起曾有某个女孩,在看轻歌剧表演的场合,整个人被神经质的笑声压倒的样子。
  然后声音又沉寂、远去,为的是能够再度扬起,这次还间杂着言语——是一个猥亵粗俗的笑话,有关什么恶作剧吧,他其实听不太清楚。中途会有几秒钟的间断,他只能模糊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后高音又再继续——冗长而没有止尽;刚开始安东尼只觉得有些困扰,后来却奇怪地害怕起来。他全身颤抖,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前。声音已经达到了某个高潮点,充满张力和窒息,几乎已接近尖叫的程度——然后它停息了,留下空虚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强的沉默所威吓而噤声。安东尼站在窗边,良久,才回到床上,陷入低潮而心烦意乱。他试图压抑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那女人的浪笑声流露的动物本能,却完全盘踞了他的想象,并在这四个月以来,再一次唤起他久违的对生命俗务的厌恶感和恐惧,房间逐渐令他感到窒闷,他想出门去吹吹冷风,暂时远离尘嚣,让他的心灵重回安详和疏离。而生命则是外面的那个声音,那个令人不悦而反复不断的女性的浪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声喘息。
  安东尼把脸埋在枕间,试图集中精神想象明天所有的细节,但结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来,发现时间才到清晨五点钟。他很懊恼自己这么早就醒来——这样在婚礼上他会显得十分困倦,这时他便忌妒起葛罗丽亚了,因为她可以藉由精巧的化妆掩饰疲惫。
  在盥洗间中,他审视镜中的自己,看到脸色不寻常地苍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细小瑕疵看起来异常明显,而才隔了一晚,胡碴的残梗又抽长了,痕迹隐约可见——这些效果加总起来,就是让他显得不讨人喜欢、憔悴的生病模样。
  在梳妆台上散落着许多对象,他一件件翻弄,突然感到手指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有两人到加州的机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表,一分一秒不停走着,还有他公寓的钥匙,待会要记得交给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镶着祖母绿宝石;这是葛罗丽亚坚持要的;她说,她一直很希望拥有一个绿宝石婚戒。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三件礼物;第一件是订婚戒指,再是一个小的黄金烟盒。从现在开始他会送她许多东西——衣服、珠宝,朋友和兴奋好玩的事。从今以后他必须供养她的每一餐,这令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低估了这趟旅程的预算,是否最好再多准备一点现金支票。这个问题让他很烦恼。
  然后,随着婚礼无声的逼近,他心中的杂事也一扫而空。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没有想到,也无法预期的,现在却一点一点展开了,金黄色的光从东边的窗户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复出现的厌恶之感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安东尼神经质地哼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语,“我现在就跟结过婚一样好!”
  伴郎们
  六个年轻人聚在老帕奇的图书室,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绪越发兴高采烈。他们喝的“老妈的特级烈酒”,正埋在书架旁的冰桶中。
  年轻人一:我发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书,我一定要写一场婚礼让他们头脑冷静一下!
  年轻人二:前几天我碰到一个女孩,她觉得你的书很有力量。那些年轻无知的少女最会对写作这种原始的行业疯狂了。
  年轻人三:安东尼人呢?
  年轻人四:他在外面走来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语。
  年轻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个牧师没?他的牙齿可真特别。
  年轻人五:你就把他们当成本来就是这样。人会镶金牙齿还真有趣。
  年轻人六:他们可是很爱的呢!我的牙医曾跟我说,有一次一个女病人到他那里,坚持要做两颗金牙齿。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好就好了。
  年轻人四:听说你出了一本书,迪克,真是可喜可贺!
  迪克:(僵硬地)谢了。
  年轻人四:(单纯地)内容写什么?是大学校园的故事吗?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园故事。
  年轻人四:真可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写哈佛的好书了。
  迪克:(话中带刺)就缺你去写啊?
  年轻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车上正转弯要进来了。
  年轻人六:看这个阵仗今天开的酒绝对不少。
  年轻人三:当我听到老帕奇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老实说我还受到不小的打击。你知道,他是严厉主张禁酒的。
  年轻人四:(手指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激动地)完了!我想起来我忘了带东西了,我就只一直想着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么?
  年轻人四:完了!完了!
  年轻人六:喂!喂!发生什么惨剧啦?
  年轻人二:你忘了带什么?要回家拿吗?
  迪克:(恶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节。
  年轻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带礼物了,真糟糕!我忘了买老安东尼的礼物。我一直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结果最后我还是忘了!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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