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6章

  因为抓到他的语病,她以相当了解状况的口气纠正他——他并没有走到窗户旁,更没有靠近。他就只是站在床边,然后就因害怕而打电话。
  “噢,”她说——接着,“我困得要命。”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约一小时,仍没有入睡。葛罗丽亚紧闭双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过眼帘,呈现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围绕不去。安东尼则无神地凝视着头顶上的黑暗。
  一段时间后,这件事逐渐不再被隐藏,可以公开拿出来取笑,他们发展出一套对应的模式——不管何时,当夜的恐惧又再度压倒性地袭击安东尼,她会拥抱他,低声如歌地轻哼:“我会保护我的安东尼,噢,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安东尼!”
  他把她的举动视为两人之间取乐的小游戏而一笑置之,然而对葛罗丽亚而言,意义却绝对不仅止于一个玩笑,起初,是强烈的失望;接着,这变成她必须按捺住脾气的时刻之一。
  葛罗丽亚的情绪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时没有热水,或起于与丈夫之间的小争执,几乎成为安东尼每天的主要责任。他不得不沉默以对,要不施加压力,再不就让步或强迫方式来处理她的情绪。愤怒之下,她的残酷言行只是她无节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因为她很勇敢,因为她被“溺爱”,因为她独断独行又令人可敬的独立判断,终极的理由,是因为她骄傲地认为,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丽。于此,葛罗丽亚发展出一套完整而务实的尼采哲学,当然,本质还是彻底感性的。
  例如,她的胃口。她已习惯某些特定菜色,且强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东西。早晨接近午间,一定要有柠檬水加西红柿色拉,接着午餐则是小份量包馅料的西红柿。她不仅严格限定食物的种类,连烹调方式都有一定的讲究。婚后两星期间,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极度困扰发生在洛杉矶。一个倒霉的服务生端来一道填西红柿,但里面的馅是鸡肉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们这里都是这样料理的,女士。”他对着眼前那对愤怒瞪着他的灰眼睛颤抖地说。
  葛罗丽亚没有回应。然而当服务生戒慎恐惧地转身离开后,她紧握双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银器都咯吱作响。
  “可怜的葛罗丽亚!”安东尼不觉笑了出来,“你不能每次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不是吗?”
  “我不吃这个馅!”她突然发怒。
  “我去把服务生叫过来。”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么都不懂,那个该死的笨蛋!”
  “呃,这不是他们的错,要不就退回去不吃,当作没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别管什么味道了。”
  “住嘴!”她回嘴。
  “为什么要把气发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呜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安东尼无奈。
  “还是我们找别的地方。”他建议。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已经很厌倦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却找不到一样东西是可以吃的。”
  “我们什么时候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了?”
  “可是在这个地方你就必须这么做。”葛罗丽亚坚持她的强辩。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尝试另一种策略。
  “为什么你不试着吃吃看?也许它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鸡肉!”
  她拿起叉子开始嫌恶地戳着那个番茄,安东尼预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里面的馅尽可能挖出来丢在旁边,也相当确定她的怒气几乎已经要达到最高点——有一瞬间他侦测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围所有人齐发,有如火星四溅——而现在这个生气的葛罗丽亚,是完全无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惊讶。他看到她犹豫地把叉子举到嘴边,试了一小口鸡肉色拉,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她仍然很焦虑,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评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又再吃了一口——转眼间,她已经开始吃起来。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来;良久以后他开口,字斟句酌不让她有任何联想到鸡肉色拉的可能。
  此类事件,和其变奏,在他们新婚一年间不断重复发生有如一首哀伤的赋格曲;结果通常让安东尼感到受挫、恼怒和沮丧。然而,一次激烈的个性摩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关),虽然结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让步收场,却令他备感困扰,耿耿于怀。
  事情是发生在一个下午,地点在科罗拉多,那里是他们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约三星期以上。那时葛罗丽亚正为接下来的午茶盛装打扮,安东尼在楼下收听完有关欧战的最新快报后,走进房间,亲吻她扑过粉的后颈,接着走向他的衣柜。当他开关抽屉无数次很明显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便转身去问那个尚未完成的大师级艺术品。
  “葛罗丽亚,你那里有手帕吗?”他问。
  葛罗丽亚摇着她的金发表示否认。
  “一条都不剩了。我现在用的是你的。”
  “我想,应该是最后一条了。”他干干地笑了两声。
  “是吗?”她正在描她的唇,轮廓抢眼却精致。
  “送洗的衣服还没回来吗?”
  “我不知道。”
  安东尼迟疑——然后,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打开壁橱的门,他的怀疑当下被证实成真。挂钩上是旅馆提供的蓝色提袋,里面满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装好的,在这之下的那一层则如垃圾般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华丽服饰——有贴身衣物、长袜、洋装、女睡袍和睡衣裤——几乎大部分都没穿过,但无疑地,这些全部都是葛罗丽亚该送洗的东西。
  他站着让壁橱的门保持全开。
  “葛罗丽亚,为什么!”
  “怎么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画的唇线,以一种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状;她拿着唇膏的手没有一根手指颤抖,眼睛看也不看他。她的专注大获全胜。
  “你还没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们还在啊?”
  “这点毫无疑问可以确定。”
  “噢,那我想应该就是还没有。”
  “葛罗丽亚,”安东尼开始说,一面在床边坐下,试图捕捉镜子里她的眼睛,“你是个可爱的女孩,你绝对是!从我们离开纽约开始,每次都是我在做送洗的事,一个星期前,你承诺我说可以换手让你来处理,而所有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乱七八糟的垃圾塞到袋子里,然后打电话把负责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叫过来。”
  “哎呀,洗衣服的事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葛罗丽亚任性地嚷嚷着,“我会处理的。”
  “我才没有小题大作,我只是当场把困扰分析给你听,当我们没有干净的手帕可用时,总知道该做点什么事了吧。”
  安东尼认为他的话已经算是超乎寻常地有条理,然而葛罗丽亚却仿佛完全没听到,她放下手边的化妆品,若无其事地把背靠在他身上。
  “把我也挂起来好了,”她提议,“安东尼,我最亲爱的安东尼,我全都忘光了,老实说,我是故意的,我今天会去做,不要对你最爱的甜心发脾气。”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亲吻她涂上口红的嘴唇。
  “我不在乎,”她呓语着,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宽宏大量地表示,“你可以随时把我画的口红弄脏,只要你想要。”
  他们下楼去喝茶,然后到附近的日用品商店买了一些手帕,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两天后,安东尼打开壁橱,看到洗衣袋仍然原封不动挂在那里,而下层那个鲜明的衣服堆,又愉快地以惊人的倍数增高。
  “葛罗丽亚!”他大吼。
  “噢——”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扰。安东尼绝望地走向电话,吩咐女服务生过来清理。
  “我的感觉是,”他不耐烦地说,“你似乎期望我成为你的法国贴身男仆。”
  葛罗丽亚笑了,她的笑是这么具有感染力,以至于安东尼也相当不智地跟着笑了。男人真是命苦!他的笑却莫名地反让她掌控局势——带着一种受伤的理直气壮,葛罗丽亚断然走向壁橱,开始动手把她的衣物粗鲁地丢进袋子里。安东尼看着她——心中暗自羞愧。
  “给你!”她的话,暗示自己已经遵照这个野蛮监督者的指示,达成任务。
  他想,这次的事应该已经让她学到教训,一切便到此为止;然而相反的是,这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开端。一个脏衣服堆接着另一个而来——长期不间断地重演;手帕怎么买也永远不够用——这只是冰山一角;更不用提袜子短少,还有衬衫和所有的东西。最终安东尼发现,要不就他自己来做,要不他就得准备和葛罗丽亚打一场越来越折磨彼此的口水战。
  葛罗丽亚和李将军
  在他们往东的旅途中,两人在华盛顿停留了两天四处游荡,却带着些许反感,因为当地刺目而令人厌恶的灯光、有距离感却不自在、浮华但缺乏真正的壮丽——这是个如面粉团般苍白而缺乏自觉的城市。次日,两人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安排行程到阿灵顿(Arlington)造访李将军的故居。
  枯燥的公交车上,挤满了闷热的人群,深谙葛罗丽亚个性的安东尼,感觉到有股风暴正在她身上形成。当公交车在动物园休息十分钟时,她的脾气于是爆发。动物园似乎到处弥漫着猴子的骚臭味。安东尼付之一笑;而葛罗丽亚则希望老天的诅咒应验在猴子身上,流弹所及,连公交车的乘客都因为他们的大汗淋漓,而一同被贬为猴子之列。
  终于,公交车抵达了阿灵顿。在那里有来自各地的公交车,紧接着两人遇见一大群女人和小孩,他们走过的地方,就会遗留下一条长长的花生壳尾巴,一直拖到李将军的大厅,最后全部聚集在他举行婚礼的房间。在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可爱的标志以红色的字大大写着“女用洗手间”。受到这最后打击,葛罗丽亚终于崩溃。
  “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太恐怖了!”她怒冲冲地说,“居然想到要让这些人进来这里!为了鼓励他们来,还把房子变成观光区。”
  “这个,”安东尼持反对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房子就会破败变成废墟。”
  “就算这样又怎样!”她主张,一面走向宽敞的柱廊,“你认为这些房子还保存着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风貌吗?不,它们已经变成一九一四年的产物了。”
  “你不希望老东西可以被保存吗?”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安东尼。当美丽的事物达到某种高度以后,它们就会殒落并消逝无踪,一当腐败,就会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就如同任何年代都会在我们的心中逐渐遗忘,那些属于当时的事物也应该被遗忘。在这不可逆的过程中,会有少数如我这样的心灵,会将它们保存得更久一些。比方以泰瑞镇的墓园来说,那些花钱保存古迹的人,同时也破坏了它们的原貌。华盛顿·欧文已死,他的作品《睡谷传奇》(SleepyHollow)也被淡忘;而他的书在后人的批评下,年复一年地腐朽——那么就让他的坟墓也一起腐朽吧,它该如此,万事万物也该如此。以样本的方式保存一个时代,和用兴奋剂让一个垂死的人延续生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你主张,如果一个时代已经烟消云散,那当时的房子也应该要一起瓦解是吗?”
  “当然!你衡量济慈信件的价值,是因为上面的签名让它可流传得久一点吗?而我纯粹只是因为对过去怀抱着爱,我希望这栋房子可以令人回想起它年轻美丽的迷人时刻,我希望楼梯依然能发出咯吱的声响,就如同当年穿着大蓬裙女人和穿马靴带马刺的男人走在上面一样,但他们却把它装扮成一个金发白肤又浓妆艳抹的六十岁妇人,这个房子看起来这么繁荣是完全不对的,保留原始的一砖一瓦不动,才是对李将军最大的敬意。有多少……这些野兽。”——她挥手指着周遭的人群——“从这里又得到什么,是目前仅存的历史、导览手册和重建的痕迹吗?他们当中充其量有多少人会知道,鉴赏是要低声赞美,走路是要踮着脚尖走,不然万一房屋有什么状况怎么办呢?我希望这里闻得到木兰花香而不是花生味,我希望我的鞋子踩过的碎石路,就跟李将军踩过的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世上没有任何美丽是不包含刺痛的,没有刺痛就不让人感觉它正在消逝,人们、名字、书本、房子——注定要归于尘土——都会一死……”
  此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们身旁,满手拿着香蕉皮,大摇大摆地走过,就在两人面前,英勇地把香蕉皮用力朝波多马克河(ThePotomac)的方向丢去。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