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2章

  第二卷 第一章 幸福时光
  两星期后,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开始沉迷于所谓的“务实讨论”,但这只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伪装,实际上他们仍漫步在梦幻的月光下。
  “你爱我没有我爱你来得多,”这位文学才子坚持他的主张,“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我是爱你,”她反驳,“我想跟卖三明治的人一样站在街角,把我们的事告诉每个经过的路人。”
  “那么告诉我你要在六月嫁给我的所有理由。”
  “嗯,因为你很干净,你就像风一样的干净,跟我很像。你知道,干净还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迪克那样:他的干净像是一个磨亮的平底锅,你和我则像是溪水和微风。无论何时我看见任何人,我都可以马上分辨出他是否干净,如果是,又是属于哪一种类型。”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双胞胎。”
  多么令人着迷的想法!
  “妈妈说,”——她有些迟疑地说——“妈妈说,有时两个灵魂是一起被创造的——因此在出生前他们就已经相爱了。”
  在此比非教义又被简化地挪用……隔了一会,安东尼抬头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着,当他的眼睛回到葛罗丽亚脸上,他发现她生气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笑?”她大喊,“你这样已经两次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好笑的,我不介意装傻,我也不介意你装傻,但我不能忍受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这样。”
  “我很抱歉。”
  “噢,不要再说抱歉了!如果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说法,那就闭上你的嘴!”
  “我爱你。”
  “我不在乎。”
  接着是一阵沉默。安东尼陷入沮丧……终于,葛罗丽亚开口低声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因为你,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又再度和好——接下来的时间所发生的事远比这段对话要甜蜜、鲜明和浓烈。在这个舞台上他们是明星,并互为观众:他们做作的演技背后的热情,为这段表演创造了真实性,但最终仍是在表现他们自己——他们的爱情中有很大一部分展现的是葛罗丽亚而非安东尼,就像参加一个她所举办的宴会,却几乎容不下安东尼这个客人。
  要让吉尔伯特太太知道他们不寻常的关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她肥胖的身躯塞满了小椅子,以一种非常热切而不停眨眼的态度专心聆听。她必定早就知道了——因为三个星期以来,葛罗丽亚都没有跟其他人约会——而且她一定也已注意到,这一次她女儿的态度有以前所没有的认真。她会收到邮局寄来的限时专送;她也注意到,只要是母亲都会注意,女儿挂断电话前的对话,虽然极力掩饰,但仍藏不住某种特殊的亲密……
  然而吉尔伯特太太仍细心表现出媲美专业水平的惊讶反应,宣称她非常高兴;毫无疑问她是的;她想象盛开在温室的天竺葵和驾驶双座马车的司机,会跟她一样高兴,因为恋人们总喜欢在这里,寻求可以做浪漫之事的隐私——可真令人难为情——他们会在账单上潦草写着“你知道我爱你”,把它放到对方看得到的地方。
  然而,在亲吻以外的时刻,安东尼和这位黄金女郎的争吵,却从未停止过。
  “葛罗丽亚,”他大吼,“请你听我的解释。”
  “你不用解释,只要吻我。”
  “我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如果我伤害了你的感觉,我们应该坐下来讨论,我不想再玩接吻和原谅的游戏。”
  “但我根本不想跟你吵,如果我们能够接吻并因此原谅对方,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我们做不到,才是需要吵架的时候。”
  有一次,他们之间的细微成见累积成庞然大物,以至于让安东尼愤而起身,猛力穿上外套就要离开——有一刻,情况看起来仿佛先前二月的事又要重演,然而在知道她是多么地在乎他时,他挽回了尊严和骄傲:葛罗丽亚在他的怀中啜泣,她可爱的脸孔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般地可怜。
  在重修旧好之前,他们以奇怪的反应和借口,厌恶和偏见,和不经意暗示过去的事等等继续沟通。女孩骄傲到不懂得什么叫忌妒,而因为他是特别善妒的,所以她的美德反而激怒了他。他跟她提自己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韵事,故意想藉此点燃一些火星,但却一点帮助也没有。现在她已经拥有他——对于那些已逝去的日子她根本一点也不想知道。
  “噢,安东尼,”她会说,“当我对你发脾气时,事后总是感到很后悔。我应该伸出手来,至少减轻你一点痛苦。”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但没有意识到她说的只是假象。然而安东尼却记得,的确有某些时候他们是刻意要伤害彼此的——几乎要以刺伤对方为乐。她不断让他苦恼:前一小时是如此亲密而迷人,极度渴望两人可以超越一切成为一体,没有任何猜疑;而下一个小时,沉默而冷淡,无论他说什么,或用他们之间的爱来打动她,她都无动于衷。经常,他会把这些恶意的缄默归因于身体上的不适——那些在他们关系破裂时才会抱怨的事——或因为他的漫不经心或自以为是,或晚餐一道不合胃口的菜等等,即使如此,她用坏脾气来疏远别人的根源,仍是个谜,也许是埋藏在过去二十二年生命里,某处根深蒂固的骄傲。
  “为什么你喜欢慕瑞儿?”有一天他问。
  “不——我很不喜欢她。”
  “那为什么你要跟她在一起?”
  “就只是想要有人陪伴。那些女孩,得来全不费力气。她们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相信的人——不过我倒是满喜欢拉凯尔的。我觉得她很可爱——而且干净又聪明,对吧?我以前也交过一些朋友——在堪萨斯和在学校的时候——每个都不持久,这些女孩只是飞过我的领空,然后就离开了,只因为是男孩子的缘故把我们聚在一起,当环境改变了,我就没兴趣跟她们在一起了。现在她们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们不过就是一般人。”
  “你比较喜欢男人,是吗?”
  “噢,多多了,我有一颗男人的心。”
  “你的心跟我的很像,没有特别强烈的性别倾向。”
  之后,她告诉他跟布洛克门之间的友谊是怎么开始的。有一天在狄摩尼克餐厅,葛罗丽亚和拉凯尔巧遇正在午餐的布洛克门及吉尔伯特先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提议四个人一起吃饭。她相当喜欢他,他是她厌倦了年轻男孩时的调剂,他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能满足。他迎合她,自己也很开心,了不了解她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她跟他见面好几次,弃家人的公开反对于不顾。然后一个月以后,他向她求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从意大利的度假别墅到大银幕的演艺事业等无所不依。她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而他也笑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在安东尼获得她的芳心以前,布洛克门已经有了持续的进展。她待他相当好——除了她总是用令人讨厌的绰号称呼他以外——让他有一种想象,仿佛当她走在篱笆上,他则象征性地陪伴在她的身旁,如果她跌倒,他随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在订婚宣布前的那一晚,葛罗丽亚告诉了布洛克门。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没有办法向安东尼说明当时发生的所有细节,但她暗示布洛克门毫不迟疑地就和她争吵起来。安东尼推测,他们的会面最后不欢而散,葛罗丽亚极度冷漠和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一角,而这位“卓越影业”公司的约瑟夫·布洛克门则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瞳孔收缩,头部低垂。葛罗丽亚对他感到很抱歉,不过她判断自己最好不要表现出来。在最后的慈悲驱使下,她试图让他憎恨她,以此画下句点。然而,安东尼太了解葛罗丽亚最强的武器应该是冷漠,因此判定她这次的做法肯定无效。他仍经常无意间想起布洛克门——直到最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全盛期
  某天下午,他们坐上前座有遮阳篷的公交车,离开昏暗的广场,一路沿污浊的河道走了个把小时,顺着支流离开西区市街转入繁华的大道,到处都是来逛百货公司的人群,万头攒动有如蜜蜂一般。交通堵塞,车流凝结不动,就像一块成不规则状的果酱;公交车就像是输送的平台般挤满了人群,静静地等待交通号志发出准许通行的呻吟。
  “真是太棒了!”葛罗丽亚大喊,“你看!”
  一辆磨坊的马车,车身完全被面粉染白,由一个全身沾满灰尘的乡下人驾驶,经过他们而去,车后跟着一匹白色的马和他的黑人伙伴。
  “真可惜!”她抱怨,“如果两匹马都是白色的就好了,这样配上薄暮就会是很美的景象,这一刻能身处于这个城市,真的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安东尼摇摇头不表同意。
  “我认为这个城市是个半调子。总是试图营造一种惊人而令人景仰的都市风格,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浪漫大都会。”
  “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它令人感动。”
  “也许某些瞬间是如此。不过它的景观是人为而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是由公关体系的明星所运作,由华而不实的舞台设计所堆砌,如果告诉我在这里曾经举行过临时演员的大游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停顿,急促一笑,又补充说:“也许技术方面很优秀,但却不足以令人信服。”
  “我敢打赌,警察把人民都当成笨蛋,”葛罗丽亚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看着路旁有一个个子高大却胆小的女士,在警察的协助下过马路,“他总是看到人的惊恐、无能和衰老的一面——事实上是如此,”她补充。然后又说:“我们最好赶快动身回家,我跟妈妈说了要早点回去吃晚餐,然后上床。真讨厌,她说我看起来很疲惫。”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认真地低语,“那么我们晚上就不须道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样真好!我想我们应该到处去旅行,我想去地中海和意大利,而且我也想上舞台表演——也许一年以后。”
  “你一定可以的,我会写部剧本题献给你。”
  “这样真好!那我就能演了。将来,等我们有了更多钱”——老亚当的死总是以这种方式技巧性地暗示——“我们就兴建一座很豪华的庄园,好吗?”
  “噢,当然好,还要有私人的游泳池。”
  “要有很多,还有私人的小河。噢,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拥有。”
  真是诡异的巧合——他也正好在期待相同的事。他们如潜水员般跳入人群的深色漩涡中,在第五十街抬起头来换气,缓缓朝家的方向漫步而行,两人之间弥漫着无可言喻的浓情密意……就像走在一座只存在于梦中的安静花园。
  幸福美好的日子就像小舟般,沿着缓慢流动的河流漂浮前进;春天的夜晚特别引人陷入某种哀愁的忧郁,让过去显得特别美丽而苦涩,召唤他们回顾过往时光,看见他们在遥远夏日的恋情,已随着那被遗忘的华尔兹渐行渐远。他们之间最感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因人为因素阻隔而必须暂时分离;在戏院,他们会相互寻求对方的手,握住,在漫长的黑暗中温柔地施力和回应;处身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会眉目传情,读出对方心里想说的话——完全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遵循尘世里世世代代的人群走过的轨迹,却懵懵懂懂地领悟到,如果真实是生命的终结,那么幸福就是生活的方式,以其短暂和易逝而更需要被珍惜。然后,五月在一个神奇的夜晚结束,六月开始,离婚礼只剩下十六天——十五天——十四天——
  离题
  就在他们公开宣布婚约前,安东尼回到泰瑞镇去探望祖父。时间的诡计逐渐得逞,他的形容更加枯槁,头发也越显斑白,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充满了讥讽与怀疑。
  “噢,你要结婚了,是吗?”他刻意用一种含糊的温和语气包装,并不停地前后摇晃他的头,以至于安东尼没有因此感到丝毫沮丧。当他对祖父的真正意图尚一无所知时,他假设会有一大笔钱因此进账。就算不给他,也一样会拿去做公益;进行道德改革的大业。
  “你打算去工作吗?”
  “这——”安东尼拖长尾音,感觉有些措手不及,“我有在工作。你知道——”
  “嗯,我指的是真正的工作。”亚当·帕奇不带感情地说。
  “虽然我还不太确定将来要做什么,但我也绝对不是一个乞丐,爷爷。”他不服输地大声宣称。
  老人半闭着眼衡量安东尼所说的话,然后近乎道歉地问:
  “那你一年存多少钱?”
  “到目前为止没有——”
  “所以之你打算用现有的钱过日子,而且已经打定主意要仰赖奇迹发生来养活你们两个人。”
  “葛罗丽亚自己有一点钱,够她用来买衣服。”
  “有多少?”
  安东尼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礼貌,他回答:
  “一个月大约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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