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1章

  分手期间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她闪耀的头发在他的记忆中已逐渐模糊,也许只要分手一年,他便会完全忘记,但六个星期却是非常痛苦的。他极度地渴望能和迪克及墨瑞见面,胡思乱想不知他们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话题的中心却不是安东尼,而是理查德·卡拉美;《激情的恋人》已经被出版社采用马上就要出版了。安东尼感觉,从现在起他已不与他们同路了,他不再渴望从墨瑞的世界里求取温暖和安全感,那已经是十一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只有葛罗丽亚有这个能力,其他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也为迪克的成功欣喜,但并没有太挂在心上。这意味着迪克的世界开始向前走——写作、阅读和出版——并生活,而他却希望世界能够停止转动、停止呼吸六个星期——让葛罗丽亚忘记曾经有过的不愉快。
  两次偶遇
  他最大的满足就是有嘉洛汀陪在身边。他带她吃过一次晚餐,到戏院看戏,并和她在他的房里嬉戏取乐好几回。当他跟她在一起时,她暂时让他忘记一切,虽然程度比不上葛罗丽亚,却平抚了他因葛罗丽亚而起的肉欲之情。不管他怎么亲吻嘉洛汀都无所谓,一个吻就只是一个吻——就是在最短时间享受最极致的乐趣。对嘉洛汀而言,每件事她都会严格加以区分:吻就是吻,超过这个界线就会变质;一个吻没有问题;如果再多,就是“不对”的。
  在这段期间当中发生了两件事,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而旧病复发。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葛罗丽亚。他们的会面很短暂,两人鞠躬致意,交谈,却根本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然而在道别之后,安东尼所做的是对着一篇太阳报的社论反复读了三次,但一个句子也没读懂。
  他本以为第六街是很安全的!为此他还背弃他原来位于广场的理发师。一天早晨,他到街角附近去修面,在等待的空档,他脱下外套和背心,松开立领站在店门口附近,那天的天气是沙漠般寒冷的三月里难得的绿洲,有不少人愉快地漫步在人行道上,享受阳光的恩赐。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穿着一身天鹅绒,她扇形的脸颊显然因过度按摩而松弛,反被拴着皮带的贵宾狗拉着团团转——其效果看起来就像在海平面上行使的一艘拖曳船。在这一对身后,则是一个穿深蓝条纹西装和白短袜的男士,他正对着眼前的景象露齿微笑,正好与安东尼的目光接触,两人隔着玻璃会心地眨眼示意。安东尼笑着,脑中突发奇想一个幽默的场景,当中男人和女人是粗俗而愚蠢的幽灵,成天在他们住的四方建筑物里飘来晃去打转。他们同时让安东尼联想到某些奇特如怪物般的鱼类,住在水族馆里,自成一个封闭的绿色世界。
  又有两个行人无意间引起他的注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在恐怖的瞬间,他分辨出女孩正是葛罗丽亚,他站在原地全身虚脱无力;他们逐渐靠近,而葛罗丽亚,她随意浏览窗内,然后看到了安东尼。她睁大双眼,礼貌性地微笑。她的双唇微开,距他不到五尺远。
  “你最近好吗?”他笨拙地低声说。
  葛罗丽亚,看起来愉快,美丽又年轻——她身边有一位安东尼从未见过的男士相陪!
  此时,理发厅有位子空出来。接下来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报纸上的专栏反复读了三次。
  第二件事发生在隔天。大约晚上七点,他在曼哈顿的酒吧与布洛克门恰巧碰个正着。当时,店里还没什么客人,在他们认出对方前,安东尼正在点选饮料,与布洛克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因此,他们免不了必须开口交谈。
  “你好,帕奇先生。”布洛克门的口气充满善意。
  安东尼握了握他伸出的手,交换了些对天气变化的老生常谈。
  “你经常来这里吗?”布洛克门问。
  “不,极少。”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广场酒吧才是他的最爱,直到最近才改变。
  “这里不错,算是市区最好的酒吧之一。”
  安东尼点头同意。布洛克门一饮而尽,拿起手杖作势欲走,他身上穿的是正式的晚宴服。
  “我有点赶时间,今晚我要跟吉尔伯特小姐共进晚餐。”
  死神瞬间透过布洛克门的蓝眼睛,盯上了安东尼。仿佛他当面对着这位受害者宣称,再也没有比这么做更能够击中他的要害了。年轻人的脸很明显地涨得通红,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骚动起来。他费了极大的努力,才硬是在脸上堆出一个僵硬的——噢,还真是僵硬——微笑,然后不失礼地道了一声再见。然而,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到四点都还睡不着,陷入疯狂的悲痛、恐惧,和极度恶劣的胡思乱想中。
  弱点
  第五个星期的某一天,他打电话给她。先前,他已经坐在房里试着阅读《感性的教育》,然而书里的某些内容,却让他的思绪像是脱缰野马,在有如马房的家中到处奔驰,不受管束。安东尼走到电话旁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当告诉接线生要拨的号码时,他感觉到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就像个学生要发言时一样紧张,接线中心必定也同时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当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到耳际,他如受重挫般沮丧,接电话的是吉尔伯特太太,她的语调就像将枫糖倒入玻璃杯容器般的甜美,然而在他听来,只要单单一句“喂?”就足以将他推入死亡的深渊。
  “对方说葛罗丽亚小姐身体不太舒服,现正躺在床上休息。您需要我帮您将电话转接给谁?”
  “谁也不用!”他大喊。
  安东尼狂暴地猛力挂断电话;整个人摊在扶手椅上,全身冷汗淋漓,几乎无法呼吸。
  小夜曲
  他们重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件事是:“你的头发剪短了!”而她则回答:“对啊,你不觉得看起来怪得很好笑?”
  她剪的并不是当时流行的发型,但肯定会在五六年后造成风潮。以现在的眼光看,的确颇为大胆前卫。
  “外面阳光灿烂,”他严肃地说,“想不想出去散个步?”
  她穿上一件薄外套,戴着一顶造型别致有趣的爱丽丝·蓝拿破仑帽。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动物园,欣赏雄伟的大象和得穿超高立领的长颈鹿,却唯独没有去看猴子,因为葛罗丽亚嫌它们身上有股骚味。
  然后他们又回头往广场走,随口闲聊,享受春天如歌般的清新空气,温暖地抚慰着这闪耀着金色阳光的城市。他们的右侧是公园,左侧则是百万富翁用巨大花岗岩打造的豪宅,仿佛正反复低声呢喃着主人杂乱无章的心声,不管是否有人听见:“我工作,我存钱,我比任何人都机灵,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感谢老天,感谢老天!”
  所有最新型、设计最美丽的汽车,都齐聚在第五街亮相。前方耸立着的广场饭店显得不寻常地洁白而引人注目。柔软而慵懒的葛罗丽亚走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她随口而发的评论,轻轻地飘浮过灿烂的天空,抵达他的耳边。
  “噢!”她欢呼,“我想去南方的热泉!我想在天空飞翔,盘旋在新绿的草原上,完全忘记冬天曾经存在。”
  “好啊!”
  “我想听到一百万只知更鸟发出惊人的齐鸣。我其实有点像鸟。”
  “所有女人都是鸟。”他大胆说。
  “那我是哪一种?”——反应迅速而热切。
  “我想是燕子,有时则是天堂鸟。大部分的女孩是麻雀,毋庸置疑——你看到那边那一排女佣了没?她们就是麻雀——或喜鹊?当然你也会碰到像金丝雀的女孩——和知更鸟女孩。”
  “还有天鹅女孩和鹦鹉女孩。我认为,所有年纪大的女人都是老鹰或猫头鹰。”
  “那我呢——一只红头美洲鹫?”
  她“扑哧”一笑,连忙摇手。
  “噢,不,你一点也不像鸟,不是吗?你是只苏俄小猎犬。”
  安东尼依稀记得它们全身雪白,且看起来总处于一种不自然的饥饿状态。然而,因为它们经常与公爵和公主一同出现在照片中,因此他仍感到满意。
  “迪克则是猎狐狗,一只有谋略的猎狐狗。”她继续说。
  “至于墨瑞则是猫。”同时间安东尼想起布洛克门,他像一只强壮而令人讨厌的公猪,但他机警地对此保持沉默。
  稍晚,当他们道别时,安东尼询问何时还能再见到她。
  “你没有尝试过时间比较长的约会吗?”他恳求,“即使是一个星期后也没关系,我想如果我们可以从早到晚共度一天,一定会很有趣。”
  “我想也是吧?”她想了一下,“那就下个星期天。”
  “没问题,我会事先做好安排,一分钟也不浪费。”
  他说到做到。他的规划巨细靡遗,连她在他家喝茶约两小时内的细节都涵括在内:例如好邦斯会敞开窗户,让清新的微风吹入室内——但仍不忘升起炉火,以免空气太冷——他还会准备成堆的鲜花,插满在冰凉的大花瓶中,而他们俩人则坐在长沙发上。
  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坐在长沙发上。片刻,安东尼吻了她,只因为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他发现甜蜜依然在她的唇上沉睡,并感觉他好像从未与她分离过。明亮的火光,穿过窗帘轻声叹息的微风,传送甜美的潮湿气息,许诺五月和夏天的来临。他的灵魂与远方的和谐共鸣;仿佛听见吉他随性弹奏的乐音,和温暖的潮水拍打着地中海的海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以后也不会再有,甚至连死亡都可以超越。
  六点来得太早,此时,街角圣安娜教堂的钟声又喋喋不休地响起。在逐渐昏暗的夜幕中,他们漫步到大街,人群就像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在漫长的寒冬过后终于可以踏着轻快的步伐而行。巴士上层则挤满了路线相同的乘客,商店内陈设着各种质料轻柔细致的夏日服饰,这珍贵的夏天,充满欢愉想象的夏天就要来临了,它似乎专为恋爱而生,正如冬天是赚钱的季节一般。生命在街角为它的晚餐欢唱!生命在路旁派送欢乐的鸡尾酒!连夹在人群中的老女人都兴起赛跑的念头,并自认她们能赢得百码短跑的冠军!
  那夜,安东尼熄灯躺在床上,清冷的房内月光如水,他正细细玩味着白天每一分钟发生的事,就像小孩一件件赏玩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玩具。他已经把心意温柔地传达给她,就在那个吻当中,他告诉她他爱她,她露出了微笑,靠近他一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很高兴。”她的态度里有某些新生的质素,一种纯粹因他的肉体所生的吸引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浓度正在滋长,这些便足以让安东尼双手紧握,完全沉溺于回忆她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靠近她,在这极其珍贵的欣喜时刻,他禁不住对着房间高声吶喊,说他爱她。
  次日早晨他拿起电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的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的兴奋,随着他听到她的声音和对话的进展,欣喜的程度不停地加倍成长:
  “早安——葛罗丽亚。”
  “早安。”
  “我打电话来只是要跟你说这个——亲爱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我真希望可以见到你。”
  “你会的,明天晚上。”
  “那还要等好久,不是吗?”
  “是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他握着电话的手开始收紧。
  “我不能今天晚上来吗?”他极度害怕她那一声叹息般的“是的”,背后如同天启般隐藏了什么危机。
  “我有约会。”
  “噢——”
  “不过也许我可以——也许我可以取消。”
  “噢!”——他因狂喜而吶喊,“葛罗丽亚?”
  “怎么了?”
  “我爱你。”
  短暂的沉默后,接着:
  “我——我很高兴。”
  快乐,根据某一天墨瑞·诺柏的定义,是在某些特别强烈的悲哀后,开始感到缓和的第一个小时。然而,噢,安东尼的脸就像是那夜走下广场十楼的回廊一样!他的深色眼珠散发光彩——嘴角扬起的线条显示他愉快的心情,仿佛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俊秀而神采飞扬,这是他生命中众多不朽时刻之一,它所散射而出的强烈光芒,直到多年之后依然在回忆中清晰不灭。
  他敲门,在应许之下,进入。葛罗丽亚全身穿着粉红色,充满活力而娇艳如同一朵鲜花,她走出房间静静地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他关上身后的大门,她轻声呼喊,轻快地穿越阻隔在两人中间的空间,伸出双臂靠近他,迎接他的到来。他们相互拥抱,把她浆得硬挺的洋装都弄皱了,一同沉醉在激昂而永恒的两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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